为一棵古树让路

时间:2023-06-04 12:42:0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树木是所有村庄的风水,树木是进入城市的钥匙。

当村庄出现在人类眼中的时候,不是房屋,不是庄稼,而是树木,紧跟在树木身后的,才是鸡鸣犬吠。现代城市虽然用盘根错节的道路迷惑我们,但人类的眼睛依然可以从一棵残存的古树中找到它的来路和血缘流经的方向。

二十年前我来到东莞的时候,暂住在古老城区万寿路的一座院子里,我对这座城市的历史一无所知,幸好这片古宅生长着两棵让我仰望的古树,它那繁复密集的年轮,让我的心思穿透遮天蔽日的时光,窥见了这座城市的秘密。

我栖居的大院是东莞这座城市最高权力的所在地,它外表庄严肃穆,它用政治拒诗意于高墙之外。当我文思枯竭的时候,我就会离开纸页上的迷宫,在夜静人深的时候来到树下,静听古树的生命絮语,在粤语的丛林中寻找一座城市的灵感。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人,并不能告诉你一座大院的前世与今生,只有沉默不语的古树,才能让你看到这座城市前朝的时光。

改朝换代,沧海桑田,没有人记得起曾在这片树荫下车轿出行的官员,品级的顶戴已经化为了尘埃,这座大院深宅中惟一让后人记住的一件大事,则是1491年的春天,明孝宗治下的东莞县衙中,一个头戴庄严乌纱的老爷,指挥一群仆人栽下了两棵细叶榕树。五百多年之后,两棵明朝的榕树长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片绿荫,历史的细节记载在《东莞古树名木大观》一书中,后人用“1”和“2”两个阿拉伯数字,任命了它们东莞古树领袖的地位。

其实,莞城万寿路明清县衙里的细叶古榕,若论年齿,它们是无法坐上头把交椅的。在年轮的排行中,企石镇的一棵秋枫,当是东莞古树当之无愧的领袖。1012年,是现代科学为它断定的准确年龄。树木的第二代身份证上,林业专家赋予了它长期有效的证明。它是东莞森林活着的祖先。

1012年,是东莞树木的最高年龄记录,企石镇的千年秋枫,林业部门编印的《东莞古树名木大观》委屈它坐了19——041号的位置,但民间却为它设计了一个名为秋枫节的节日。每年的那个时候,企石镇的百姓,用各种形式的活动,为这棵成了精的古树隆重庆典,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村史的描述中,我看到了南宋的败退中,一支迁徙的队伍从南雄珠玑巷出发,辗转至东莞企石立围定居,那个黄姓先人,为祈求族人平安繁荣,亲手种下了一棵秋枫。

以一棵古树的名义,设立一个节日,在人类的历史上,也许这是首创。我多次以一个朝圣者的身份瞻仰过这棵成精了的秋枫树。古树四周的水泥栏杆,高台上的香火,地上的青苔,树枝上祈祷的五彩布条,我油然生长出神圣的情愫,让一个写作的人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作为一个对汉文字情有独钟的写作者,我一直认为,在中国汉字的海洋中,“森林”,这两个用最常见最简单的笔画排列组合的名词,超越了汉字象形、指事、会意等结构方式的规范和束缚,成为了重复结构的典范,它用五个“木”字描述了森林的本质,同时又用层叠的构架让我们看到了树木组合时的壮观和盛大。

莞城万寿路大院里的百年榕树和企石镇的千年秋枫,只是东莞森林的一个代表。东莞树木的全貌,以森林公园的形式,让世界感受到了浩瀚。

大岭山森林公园,是东莞众多森林公园中的一座。公园,让汽车在平坦弯曲的柏油路上,自由地穿行在森林的深处。失去了秘密的森林,暴露出自己的隐私。作为一个山里长大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了人工的痕迹,树种以及树木生长的规则排列,是一片森林与人类亲近、劳作的证明。大岭山森林公园与长安、虎门、厚街、大岭山四镇交界,农耕时代,茂密的林木是山下农民获取燃料的主要途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虎门大宁村一个贫苦家庭的孩子,支撑起父亲病逝之后饥寒交迫的家庭。这个名叫陈成稳的羸弱少年,每天顶着星星月亮来大岭山砍柴。那片日后被建设为公园的荒芜山岭,成了这个少年最熟悉的劳动场所。一个家庭的贫困,似乎砍尽大岭山上的木柴,也无法改变。荒山中的每一条小径,都留下了少年的脚印,小径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滴落过少年苦涩的汗水。2009年,我采访这个砍柴少年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印刷王国的君主,他以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形象活跃在东莞乃至中国的经济舞台上。

农耕的声音,在改革开放中弱化以至消失,柴火作为家庭燃料的山野艰辛,在虎彩集团董事长陈成稳的脚下止步了。我在大岭山森林公园通幽的小径上徜徉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打柴少年的脚印。不过,如今小径上走过的人,不再是砍柴的樵夫,他们是在森林中自由呼吸的游客。樵夫到游客的时间距离,仅仅二十多个年头,它们也正好是荒山野岭到森林公园的空间距离。我在大岭山森林公园没有看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林场职工植树的影子,2000年,东莞全面停止了森林砍伐,林场隐退了,森林以公园的形式站到了前头,我在这里看到了时间的分水岭。

农耕时代的山岭,是用脚丈量的,它耗费了人类一生的心血,而工业时代的森林公园,则是汽车轮子驶过的幽静,它让我一天之间到达了大岭山、大屏嶂、银瓶山等数个森林公园和生态产业园湿地。东莞的古树和森林,一夕之间绿到了我的心上。

那一年,我搬家离开了万寿路,离开了那个大院,离开了那两棵朝夕相处的古榕树,但我仍不时地回去看望那两个不会说话的朋友。我知道,每一棵古树,都会有一个故事,而人,则是那些古树背后的主角。

滔伯是一个和古树故事一同成长的人。这位84岁的高龄老人,清楚地记得年少时同小伙伴们在木棉树下乘凉的细节。明明灭灭的萤火中,五六个小伙伴,手牵着手,不能把树干抱住。那棵木棉树,滔伯记事起就立在村头,几十年了,人老了,那树却没有变化,岁月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皱纹。惟一变化的是,木棉树上的知了,已经无影无踪,只有它们用粤语编织的交响,依然残留在一个老人的记忆里。

古树的生长缓慢得让滔伯看不出痕迹,但是时代的变化却实实在在让他感到了压力。一条新的公路规划从村庄中间穿过,八百多年高龄的木棉树成了它的障碍物。古老木棉的根须,已经深入到了滔伯的体内,古树每一道细微的伤口,都会引起他心灵上的疼痛,他无法接受古树被砍伐的想象。老人说,古树对于一条村庄,就如同老人之于一个家庭。村庄的风调雨顺和人丁兴旺,都是古树带来的风水。大跃进那年,上面下令砍伐大树冶炼钢铁,滔伯联合了一批德高望重的长辈睡在树下,用生命制止了一场对风水古树的屠杀。古树与公路的干戈,最终在滔伯们的坚持下化为了玉帛。人的心里又多了一重凉爽的绿荫。

与古树有关的风景,滔伯们用生命保护的东江大道八百年木棉当得起东莞之最。每次乘车从东江大道经过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涌起对这座城市尊敬的感情。平坦笔直的公路经过这里的时候,突然变宽了,公路为古树留下了一座安全岛。所有的车辆,为古树绕路而行。天人合一的情景,在八百年的木棉古树上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所有的古树,都和人情人性联系在一起。千百年来的自然灾害和人类暴行,为自然界那些沉默的生命施以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我的故乡江西修水,有一个以千年古樟群闻名的村庄。抗日战争时期,杀人如麻的侵略军下令砍伐这片千年古樟,村民们奋起反抗,血洒红土,数条生命的代价,换来了这片古樟的幸存。用鲜血和生命守护古树的故事,如今刻在了坚硬的石碑上。树的生命长久,人的呼吸短暂,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之后,人的生命和树的生命融为了一体。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树,人和树,已经成了东莞的一片风景。东莞的古树,已知的为3833棵。按照《东莞古树名木大观》的指引,我用20年的时间和脚步为它们画了一幅地图。这幅地图生动准确地记录了一个正在创建国家森林城市的地方的绿色轨迹,它记录了东莞每一棵树的呼吸,它描述了东莞每一片叶子伸展的姿势。如今,我觉得应该在东江流经的大道边,立下一块庄严的石碑,在记录那棵木棉八百年历史的同时,也让行人知道:一个年轻的城市,为了一棵古树,它在经济建设的旁边,让出了一片广阔的空间。

爱护森林,就是爱护人类,关注古树,就是关注生命。东莞的森林,像它的经济建设一样飞速发展。虽然我与东莞的城市方言粤语仍有隔膜,但是,作为一个户籍意义上的东莞人,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走进森林,同3833棵古树握手。在那些修炼成精了的生命面前,一个人的精神会突破方言的障碍,天衣无缝地融入大地。

写过《树之声》的阿南史代认为,动物死了,化成化石,化成黄泥黑土;人死了,化成灰,化成墓,化成虫沙,化成纪念的照片和文章,化为黑暗中的沉默者;宫殿、寺庙拆毁了,化成平地,化成灰尘和烟雾,化成普通的民居,化成文人的伤感和史家的冰凉。只有大树似乎是不死的。古代的皇帝们喜欢栽松种柏,除了喜欢它的常青,大概更多的痴迷于它的长寿。因此,某个村庄的某棵大树,不仅是村里人的“公共活动场所”,而且是这个村庄历史久远的一个最形象的指代。这棵大树周围,一定飘荡过无数的历史风云,上演过无数的人间悲欢;如石头般坚硬的树体上、如被雕刻过的树皮上,如果你细心地进行分离,一定会提纯出许多世界的哲理。

阿南史代的眼光深入到了树木的内部,她以一种智者的理性阐述了树木的本质。树是人类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它远比立石、刻碑甚至自费出书更有效果。不朽的人,都把自己的名字转移到了树上。散文家祝勇,更是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人的生命与树的因果关系:“井备人已经意识到生命不是时间的对手,所以,他们开始借用自然的力量。一株柏树在女人死亡之后仍在生长,它代表着一个女人的真正未来——我相信,死亡之后仍有未来。每个女人在栽下柏树的瞬间,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都会消失,她们可以在柏树的成长中得到关于未来的许诺。”

在智者的笔下,树木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绿化的单一功能升华到了宗教的层次,它让我想起了佛祖释迦牟尼用七七四十九天苦思冥想终于开悟的场所,菩提树,成了人类觉悟的惟一道具。从此以后,人类的生与死,都与树木息息相关,唇齿相依。

明孝宗弘治三年,在莞城万寿路县衙里指挥仆人栽种榕树的官员,就是那个时候的觉悟者。他承接了释迦牟尼以来的信仰方式,用树木来寄托一个官员的政治想象,那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荫,则是一位古代官员延续了五百多年的政绩。

东莞的道路是现代化的产物,它的密度和质量让人叹为观止。当一个游人在城市里迷路的时候,他可以凭着一棵古树的指引,找到正确的方向,他行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出现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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