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之前的雪话

时间:2023-05-11 11:30:12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为孩子降落的雪

雪在初冬落地松散,不像春雪那样晶莹。春天,雪用冰翼支撑小小宫殿,彼此相通。在阳光下,像带着泪痕的孩子的眼睛。春雪易化,好像说它容易感动。冬雪厚重,用乐谱的意大利文表达,它是Adagio,舒缓的节奏;春雪是Allegretto,有一点活泼;Cadenza,装饰性的,适合炫技。

一个孩子站在院里仰望天空。

孩子比大人更关心天,大人关心的是天气。天空辽阔,孩子盼望它能落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表明天是什么,天上有什么。雪花落下,孩子欣喜,不由仰面看它从什么地方飞来。

飞旋的雪花像一只手均匀撒下,眼睛盯不住任何一片。雪片手拉手跳呼啦圈舞,像冬天的呼吸,像故意模糊人的视线。雪落在孩子脸上,光润好比新洗的苹果。孩子眯眼,想从降雪的上方找出一个孔洞。

雪在地上积半尺深,天空是否少了同样的雪绒?雪这么轻都会掉下来,还有什么掉不下来呢?他想,星星什么时候掉下来,太阳和月亮什么时候访问人间?

雪让万物变为同一样东西,不同处只在起伏。房脊毛茸茸的,电线杆的瓷壶也有雪,像人用手捧放上去。

孩子喜悦,穿着臃肿的大衣原地转圈,抬头看雪。

没有人告诉这一切的答案,科学还没有打扰他们。就像没有人告诉他们童年幸福,孩子已经感到幸福。

图兰朵第三幕

雪在天地间不疾不徐地漫扬,仿佛预示一件事情的发生。

雪的静谧与悠然,像积蓄,像酝酿,甚至像读秒。我常在路上停下来,仰面看这些雪,等待后面的事情。雪化在脸上,像蝴蝶一样扑出一小片鲜润。这时最好有歌剧唱段从街道传来,如黑人女高音普莱丝唱的柳儿的咏叹调,凄婉而辉煌,以锻金般的细美铺洒在我们身边。这时,转身仰望,飞雪自穹庐间片片扑落。这样,雪之华美沉醉就有了一个因缘或依托。1926年4月5日,托斯卡尼尼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指挥《图兰朵》的首演,在第三幕柳儿唱毕殉情之后,托氏放下指挥棒,转过身对观众说:“普契尼写到这里,伟大作曲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说着,托斯卡尼尼眼里含满了眼泪。

跟雪比,雨更像一件事情的结束,是终场与尽兴或满意而归。包括雨滴刷刷入地的声音。而雪是一种开始。我奇怪它怎么没有一点声音。我俯身查看落在黑衣上的雪片,看到它们真是六角的晶体,每个角带着晶莹的冰翼。原来,它们是张着这种冰翼降落人间的,在体温的感化下,缓缓缩成一滴水。而白杨树裂纹的身躯,在逆风的一面也落满了雪绒。那么,街道上为什么不响起一首女高音的歌声呢?“金矿”苏莎兰唱的蝴蝶夫人——“夜幕已近,你好好爱我”。

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裹着绿巾绿帽,露出的脸蛋胖如苹果,更红如苹果,与她帽项的红缨浑然一色。我从她外突的脸蛋看出,她在笑。我为这孩子的胖而喜,为她的红脸蛋而喜。倘若是我的女儿,必为她起名为年画,譬如鲍尔吉·杨柳青·年画。红红绿绿的年画在毛茸茸的雪里蹒跚,向学校走去……就这么下着。

入夜,把小窗打开,飞入的雪花滑过台灯的桔色光区时,像一粒粒金屑,落在稿纸上,似水痕。纸干了之后,摸一下如宣纸那么窸窣,可惜我不会操作国画,弄一枝老梅也好。

在雪的绵密的前奏下,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事实上,生活每时每刻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愿都是一些好事,我觉得这是雪想要说的一句话。

初雪来

初雪下在十一月,是岁尾最先落地的客人。它们量少,在地上站不住,随下随化。初雪少有厚厚密密的大雪,那是腊月的事情。雪刚下到土地上,像春草一样东张西望,冬至才是雪的春天。这些雪花商量不定,不好意思落地,或不敢落地。这时候的雪,被风刮起来如碎纸屑,静静躺在低洼处。雪花刚来时,树叶还没落尽,你好像听到它跟树上的叶子相互埋怨,如同电影还没演完,下一场的观众提前入场时发生的埋怨。

初雪来,下两三场,甚至下了四五场之后,我们才见到可以称为下雪的雪。河水灌满河床才叫一条河,大雪才叫雪。大地下满大雪,房檐堆砌毛茸茸、没有裁齐的边痕,屋顶、水塔、煤堆都胖了,地上有了深深浅浅、东倒西歪的脚印。汽车盖子留下猫的梅花式的足迹。大雪造成吱吱叫的足音,雪人在屋前矗着,小孩或小狗在雪地撒泡尿,留下黄酥的渣滓洞。大雪给所有的屋顶刷上白漆,虽然马路的积雪化为黑泥,城市的楼顶仍保持着童话的洁白。在装了彩灯的楼顶边上,风吹雪,红色橙色的火焰飘舞。岁末降临的大雪,像带着许多的心事,每一片雪都像找一个人,或者带来上天写给每一个人的信。薄白的信函如此之多,超过了人的总数。这里面包含投给故人的信,投给孔子孟子,或世人逝世的祖父母。无人认领的信最终融化,俟待来年。一人在一年中的劳碌积累、储备流失,都由雪花来阐释,以其丰厚、以其飞散,讲解天道轮回。雨与雪是一回事,有与无也是一回事。富贵即使不如浮云,也如积雪,在轮回中代谢新陈。

急箭射入金钟罩

我想起以前在雪地燃起一堆篝火,离林子不远。

那时节,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已经忘记了。燃篝火是在事情的开始,也许是结束之后或中间,但这与雪和火无关。

天空郁郁地降雪,开始是小星雪,东西不定,像密探,像飞蛾,像悲凉的二胡曲过门前扬琴的细碎点拂。散雪试探着落在河岸的鹅卵石上,落在荒地如弃尸般倒伏的衰草的茎叶上,落在我脸上甚至凝不成一滴露水。

我坐在杨树的树桩上,看天空越发阴沉的脸色。雪成片儿了,急急而降,像幕侧有梆子骤催。鹅毛雪应该是这样,使人看不出十米外的景物,邮票大的雪片一片追着一片,飞钻入地,像抢什么东西。不知一片雪由天而落需要多少时间。地面白了,因而不荒凉。树枝分叉的角度间也垛着雪。秋天翻过的耕地,如半尺高的白浪头。

我到林里拣干柴火,找一处开阔地拢火。我把皮袄脱下来当扫帚清理一块地,掏出兜里的废纸引火。初,火胆小,不敢燃烧,经我煽动鼓吹,慢慢烧起来。干柴火剥剥响几声,火苗袅娜扭捏,似乎于雪天有什么不妥。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声下蛇一样妙曼低迴,我不断扔干柴,火像集体合唱一样坦荡地烧起来,庄严典雅。

在篝火的上空,仿佛有一个拱形的金钟罩,把雪隔开了,急箭似的雪片仿佛落不到这座火宫殿上。我默默看着火,透过火的舞蹈竟看不到雪的身影了,如同透过雪的身影看不到树林的背景。

想起一位法国人说的话:“火苗总是背对着我。”当你在野外观察篝火时,的确觉得火苗是背对着你。它们手拉手跳呼啦圈舞,最得意那束火苗扭着颈子。

篝火不时坍下来,炭红的树枝挂一层薄灰。火堆边缘的泥土融化了,黑黑的如感动的面孔。土地也许认为春天来了,因而苏醒,用潮湿的眼睛看我。

黑湿的土地和雪形成圆的边缘,彼此不进不退。我的篝火仍然不知深浅地高扬,它们也许幻想可以把雪止住吧。

在火周围,雪片仍然肃穆降落,仿佛问题很严重了。虽然惹不起火,但该下还是要下。那些不幸跳入火里的雪片,是惊是喜呢?但雪们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大地上竟有一堆火。那时,我穿着白茬羊皮坎肩,腰扎草绳,坎肩里是志愿军式的绗竖线军棉袄。我坐在树桩上,用木棍扒拉着篝火,也许在想家,也许在揣测爱情。总之,我现在已经忘了,那是知青时候的事。

火势弱了,火苗一跳一跳。雪片压下来,落在炭上遂成黑点,伴着微小的声音。我懒得再去弄柴火。雪最后把灰烬覆盖,一切归于平静。

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雪已掩没了大头鞋。抬眼,身后不冻的茫古鲁郭勒河在夹雪的两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缓涌流,间或浮溢白雾,仍有广大的悲凉。

许多年之后,在办公桌前填什么表时,面对“业绩、贡献”一栏,我真想填上:“在雪地里点起一堆篝火”。

下雪时,我仍有这样一种梦想。

掌心一汪水

雪后的寂寞无可言说。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顶的雪依然安然如故。远看,错落着一张张信笺,这是冬天给小城的第一份白皮书。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在冬日的阳光上,最上层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冻成冰壳,罩在马路上。这时的行人双腿直视举步之处,许多人因此改掉了喜于马路遍览女人的习惯。如果哪个人脚底一滑,手臂总要在空中挥舞几下,决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后摔倒,胳膊向后划如仰泳者。向前倒属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脚一滑,双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不是舞蹈“敬爱的毛主席”吗?君不见,当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深沉有力地)要对您讲(昂—昂)”之时,双手攥拳向右上方松开前送,头亦微摆,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属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传染性。比如离你不远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势摔在地上——预防导致不平衡。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阳光,是橘红色的,在南国看不到。

热炕

我上小学就赶上“文革”,学校没课上,和家属院的孩子一起闲逛。我和一个外号叫大果子的关系好,他长我五六岁,是中学生。大果子怀抱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当海员和地质队员,并为此准备。夜晚,他慢慢伸出大拇指,眯一只眼测量星辰离他眼睛的距离,“三光年”,说完撇撇嘴。

四月的一天傍晚,大果子领我到水文站院里一条旧船上。船置红松垛上,不知什么人抬上去的。大果子摘下棉帽子,头发升腾汗雾,一看即知将要披露高妙计划。

“想抓特务不?”

“想啊!”抓特务是我们最为憧憬之事。电影里的美蒋特务爱说蠢话,体格差,太好抓了。抓一个特务能成英雄,可入红卫兵能让人抬着进北京见毛主席,能入伍,能站高台子上对人讲话。

“好!”大果子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麻绳(绑特务用),一个木头手榴弹,一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册子,抹布(塞特务嘴用),火柴,拟与特务肉搏的两只折叠铅笔刀。可是特务呢?

“北河套。”他说。北河套在英金河北岸。我一想,树林沙地,空旷无人,正是特务喜欢的地方,行,我们开拔了。

前边说过,已到了四月,远望柳树,团团鹅黄,野菜比青草先绿,河冰黑而暗,酥了。我们顾不上看景,集中精力找特务。大果子说:“别往远看,注意地面的脚印。”地上有兔子屎和乌鸦尸体,没有我们盼望的特务吸剩的烟头和带“USA”的罐头盒。这时起风,风在林里打了几个旋,带来雪。雪从树梢“刷刷”落下,越来越密,扑在脸上,睁不开眼。

开头,我们觉得遇雪是意外收获,在雪地踩脚印、打滚儿。后来,雪在风的挟裹下横扫而来,让人站不住脚。可怕的是风声,似鬼合唱,多声部悲怆不绝。大果子抱住一棵粗树,我抱住他的腰,稍避风,亦防被吹走。雪埋住了脚脖子,渐至膝盖。大果子虽读过许多做海员与地质队员的书,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磕着牙说:“这不是办、办法。走!”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用绑特务的绳子系两人腰上,扑通扑通逃离树林,见一片开阔地,风雪更大了。我一脚踏空,掉进河里。冰碎,水过鞋。大果子拽绳使我爬上岸,又回林里。

大果子愤然把绳子解掉扔下,说:“好在、在,河不深、深。”我想附和几句,已说不出话。大果子——要说他真挺了不起——这时筑了一米高的雪墙,背北朝南,避风。当时手冻得从袖子里都抽不出来,他竟筑了一面墙。坐下,他先给我脱鞋。鞋袜与脚冻上了,一扯如撕皮肉,钻心疼。“疼也要脱、脱……”大果子帮我脱鞋袜,用雪搓脚,然后搓手,痛至心尖,想哭使不上劲儿。之后,大果子给自己搓手脚,然后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头顶枯枝“咔咔”断折落下。

我渐无思想意识,觉得很安逸。眼前时不时冒出一堆篝火,火苗袅娜,冉冉飘扬。现在知道,这是人冻死前的幻觉。冻死和其他死之不同是伴有精神错乱。

“灯!那有房子!”大果子嘶哑喊叫,拽我走,但我如此安逸,根本不想动,被他拽起抗在背上。

夜色里,不远处有孤屋轮廓,窗透微光。怎么会冒出一间房呢?刚才好像还没有。大果子背着我,从雪地抽出一条腿,踏入一条腿,五十米的路程走了很长时间。进屋后,他淌一脖子汗。

屋里有一面炕,炕上坐个叼烟袋的老头儿。我们一人吃了两个烤马铃薯,在热炕头上浑浑噩噩入睡。半夜醒一次,我看老头儿在火盆前给我们烤衣服。

过了几年,我想起这事,问大果子:“那老头儿是干嘛的?”大果子想了半天,说:“他会不会是特务?”一个老头儿孤零零地在河边住,什么意思?大果子心里老想着特务。他家庭成分地主,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我也同样。

到今天,我有雪浴的习惯。用雪在身上搓一搓,活血灭菌长精神。雪浴时穿厚袜子,戴手套,回屋再用冷水冲一遍,直至身暖。

袅袅的白雾

北地,当白雪覆盖河岸的时候,黑色的河流深缓流过。这么冷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结冻,袅袅升腾白雾。这的确是一条黑河,凝重而坚定地前进,虽然并不宽也不激壮。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动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动,况且是一条河流。

这样一条黑水流淌着,在白雪的夹裹下充满苍郁,让人的心软了,坐下来叹息。

而所谓“白水”,也难见。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水白不易见,水清与水混则常见。对“水白”之景,我曾困惑过,后来回忆起来了。的确,在“两岸昏黑”之时,天几乎黑透了,穹庐却还透散澄明的天光,无月之夜,星斗密密甫出,河岸的树林与草丛织入昏瞑里,罩着虫鸣。这时,河水漂白如练,柔漾而来。在远处看,倘站在山头,眼里分明是一条曲折的白水。

雪中的黑河像一群戴镣的囚徒,水流迟滞,对天对地均含悲愤。像弦乐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记》。雪花穿梭而落,却降不进河里。人不禁要皱着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这条黑河要流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数九之后,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冻了。

观白水,如静听中国的古琴,曲目如“广陵散”。在星夜密树间,白水空濛机灵,如同私奔的快乐的女人。白水上难见波纹,因为光暗的缘故。这时,倘掷石入水,波纹扩充,似乎很合适。在此夜,宜思乡,宜检旧事,宜揣测种种放浪经历,如同站在缓重的黑河前,应有报仇雪恨之想。

黑河与白水,我是在故乡赤峰见到的。他乡非无,而在我却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际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几次黑河与白水呢?

嘴镶一圈玉米粒

过完年,我跟朋友M到牧区转。M说阿什罕那地方有意思,牧民围着堆矗的雪人跳舞,然后架火把雪人融化。

我说蒙古人没这个习俗啊?M说,别的地方没这个习俗,阿什罕这地方的人祖上从元大都迁来,习俗特别。

我们去了那里。无边的丘陵,积雪逶迤,空旷间小树兀立,像等候你。野兔留下的足迹的窟窿,见出它跋涉艰难。

进艾里(村子),见一家人围着雪人。M说,今天初七,是“查干乌德日”(白日子,逢喜之日),他们跟雪人搞联谊。雪人脖颈系着蓝纱巾,戴草帽,嘴部镶一圈儿玉米粒。说跳舞,其实是七十多岁的老汉和两个小孩围雪人转圈儿,手拎红绸子往肩后甩,这是哲盟的安岱舞的舞姿。稍微往深里说,安岱舞从萨满教驱鬼仪式而来。

男女主人敬酒让我们尝饮。蒙古人待客并不劝酒,按礼仪,不可把敬上的酒一口喝干,也不可不喝。双手接碗,酒沾唇,复双手还给主人完事。只有那些假蒙古人才劝人喝醉,没安好心。M喝一小口,我手指蘸酒,表示喝过了。依稀听到老汉念念有词,乃是赞颂诗篇,非常吉利。我们绕雪人走,手甩肩后,晦气都被抛掉了。他们抱来玉米秸和松树枝放在雪人上点火。风一吹,雪人扯出很长的火苗儿,像火刺猬。老汉拿瓶往上浇白酒,火苗遇酒,先凝黑斑后爆蓝焰,大旺。不消说,雪酥,化成一摊水,土地潮黑,像春天那样。老汉和男女主人双手摊开,像捧着哈达,躬腰,说“佳、佳佳”,意谓:好啊、如此,与“阿门”一个意思。老汉坚定地说:“雪人升天,吉祥留下了。”

我说:“祝福!祝福啦!”

他们回谢:“吉祥!都吉祥!”

离开这家,M说到巴根家吃午饭。到他家,屋前是轻烟袅袅的秸秆和积水,雪人也刚刚升上太空。我们进屋喝茶,手把肉什么的端了上来。巴根——他前额深纹像船长袖饰的三个V字,对M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可以请教吗?”M:“说吧。”M和他们熟,是旗武装部长。巴根招手,他老婆捧一样东西进来,包着布。他说:“我家烧雪人,烧出这样的东西。”布撩开,露一个圆球,上画脑袋。他们神色虔诚,也可说害怕。

M拿过来给我看:球橘子大小,一掂,没多重,像塑钢材料;画一张脸,小眼睛,留两撇宽厚的海豹胡子。另一面是英文字母:P×××S。既然有字母,我断定它不是神奇之物,也不是天外来物。巴根用手撑着炕沿儿,壮硕的胳膊微颤,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烧雪人从来没烧出东西呀?带眼睛的……”

我像见过,跟食品有关……我问:“你家有小孩吗?”

“有啊!叫班迪。”

“几岁了?”

“七岁,一年级。”

“他在哪儿?”

“班迪喝醉了。”

“七岁小孩喝醉了?”

“这个雪人是班迪堆的。他特别喜欢,半夜醒了都出屋看一眼。他不让烧掉,我们把他灌醉了,睡觉呢。”

我“呼啦”想起来,这个球是洋葱薯片的标识玩具,外国货,一定是班迪的。我让他们把孩子叫醒,班迪揉着眼睛过来,抢过圆球,说雪人一定被烧了,球是他藏到雪人里面的。

班迪跑到屋外,趴在泥水上痛哭。巴根又堆了个雪人,安装大枣眼睛和胡萝卜鼻子。班迪蔑视地打量新雪人,抽泣吸气,运动医学叫“过度换气”。

我说:“这是你的新雪人。”

班迪说:“假的!我不要!”

成年人认为雪人都是假的,但在孩子眼里又分成真假。班迪的雪人是他的朋友,有灵魂和身体,却被烧了。成年人的眼泪永远挥洒不到雪人身上。班迪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洒在雪人融化的积水上,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幸福。

狗溲

今年沈阳的雪一场连着一场,如果这是兆丰年的话,已经兆了好几次了。马路上的雪被铲过或化过,黑黑白白的斑驳一片。而我家北窗对着的自行车棚恰像一个雪情的记事簿。这个绿色石棉瓦的斜形车棚,上面覆盖着像《辞海》那么厚的白雪,有如割过的切口,静静地始终未化。

天黑的时候下班,几家饭馆的门口又添了一景,即酒客的溺迹,在雪地上黑白分明。这种痕迹与饭馆明灭的灯光与酒人的声浪仿佛很相衬。

我想起在村里当知青时,早晨上工在雪地上闷头走,偶尔也见这种溺迹。大滩的是马尿,小片的则是狗溲。狗解溲似乎比人尿得更冲,一种急不可遏的形势,雪地黑窟洞然。狗撒尿时像舞蹈演员那样扬着后腿也很有趣,莫非它怕脏了那条狗腿?

开一个小饭馆,必备吧台、大理石地面与影碟机,但不一定自备厕所。因为租来的房子要视原来的情况而定。然而台面的扎啤机并不管这些琐事,金黄带沫的液体照泻不误。饭馆最不宽容与最宽容的两件事便是结账与找地方撒尿。倘在冬天,吃了一肚子涮羊肉与喝入大量啤酒的食客,踉跄推开玻璃门,见漫地皆白,也有了几分诗意。在雪地上,寻个地场使膀胱畅达,边尿边看地上图案,摇着晃着,脑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就行了。

我还目睹一位酒人,在雪地上且走且尿,左右挥洒。我疑心他练过张旭的狂草。

红萝卜胳膊白萝卜腿

雪来了。站在窗边看,大雪像为这面窗户而降。雪片在玻璃外面如粉如绒,迅急时如白线,挂满窗。看一会儿,心想雪花娇嫩、轻盈、洁净,这么珍贵的东西怎能随便下又下这么多呢?透过雪幕瞭望,雪覆盖土地房舍。在牧区,山峦被雪包裹起来一个一个放在了天边。

雪飘落不止,看着有些心疼——我知道这么说有点不像话,但确乎这么想过——应该拿一个盆把雪端进屋藏起来,或用镜框镶上。这显然办不到,只有人间的艺术品才能够挂起来。雪是上帝的产品,不让挂。之后,我产生第二个想法:雪浴。

大雪下到足够厚,最好在阳光普照之际开始沐浴。捧雪把前胸后背、胳膊大腿搓一遍。雪何止冷冽,还杀菌去污排毒养颜活血化瘀固本清源,这是我想的,不知对不对。汉语里,雪作为动词有洗濯之意,雪恨雪耻。我等何不雪体?使雪没有白下。我把身上搓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认为身上有了β-胡萝卜素,并唱“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这首电视剧插曲以助浴兴。

头一回雪浴,在门口小树林。我把衣服脱去,抓一把雪刚搓,没想攥成疙瘩了,改为捧雪搓。雪敷身上要么融化,要么下滑,不像水那么扎实。浴雪的姿势也没找到“范儿”。坐下太凉,站着不敌寒风,总之不得法。我正在团团转,抬眼见边上已围了一群人,他们惊诧,讥笑,指指点点,迫使我草草收兵。回到家沏一杯姜糖桂圆红枣茶准备总结得失,刚好电视上演一位老师的示范动作——我老师即北极熊从积雪的山坡上滚下,起立抖擞皮毛,漂亮。我受到启发。滚,身上沾雪均匀,又不招风,别人从远处看不见,好。要不老师怎么会那么白胖从容呢?第二年新雪出笼,落地薄,未浴。一场真正的大雪下了一宿之后,我喜不自胜,骑车赴北陵公园后面——此地除喂松鼠的大妈之外,闲人罕至。雪地上苍松古木森森然,每棵树均挂牌矗立,树龄最小的也有247岁。脱衣,我先蹦跳热身,慢慢侧卧雪上,滚——屏闭眼目口鼻,我以为滚出十米身上将裹一层厚厚的雪毡,直到滚不动,但没有。有的是——屁股右侧环跳穴被碎啤酒瓶割伤,好在雪凉,连血都没出。滚完用搓澡巾横搓竖抹,雪意顺四通八达的经络奔走呼喊,澄澈晶莹。搓完的感觉呢?没啥感觉。穿上衣服,身上像小电磁炉一般发烫。这时候,肚皮上放个鸳鸯火锅也能滚沸。说话间,雪花纷至。抬头见蓝天横来一片云层,像用手拽过来的。该云层边移动边降雪,像有人在里边操纵。老天爷看到人间雪浴,来点新雪奖励。四川人爱说“对头”,此事对头。雪落,平伸胳膊,瞬间开放七八朵白花,转瞬缩身为水,神奇。我不禁哼起了小曲:“咦~呀呀,啊~呀呀……”我边搓边琢磨给国家体育总局写一封信,建议全民雪浴,优胜者购房贷款利率降低30%,出入公园公厕不花一分钱。“咦呀呀,啊~呀呀……”

搓洗过,我自忖如冰糖葫芦一般澄澈,很自负。

雪浴,除北极熊,麻雀和喜鹊也开展这项活动。我去辽大校园跑步,雪天常见到韩国留学生穿短裤和羽绒上衣漫步,或握雪团攻打追击。有一回在书中读到,旧日的日本军人逢雪必浴,浴前做操、唱歌。日本歌呜呜咽咽,怎么适合雪浴呢?还听说日本人雪天爱在露天的温泉泡澡。体育医学指出运动至少给人带来三种好处:一、提高心肌收缩及摄氧能力;二、调节神经活性;三、增加成就感。雪浴比较对应第三条,浴过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豪强心态。人以为肌肤近雪凉得很。其实没啥,冷一点而已。人之根深蒂固的观念,除了别摸电门、得痔疮别吃辣椒、顶头上司不可冒犯之外,没几样是不可推翻的定论。“摸着石头过河”,即说河里只要有石头,石头只要摸得着,就可以过嘛。跟大风大浪比起来,雪浴只算捣糨糊。当然这个糨糊对身体和心灵有好处,属于健康环保型。

雪浴时,注意有三:一、挑人少之地搓洗,免被认为是智障。我被指认过一回,围观群众打110把警察都招来了。二、穿厚靴、戴手套,手脚皮下脂肪少,不抗冻。三、搓的时候下手要狠,越犹疑越难受。

一行字

去年有一场雪很大,虽然扫过了,路面还是结了冰。结冰的路面是黑色的,那是一种极薄然而不容易被冬阳晒化的冰。

我每天上班都从公安厅的大门前路过,一次发现门口滞留的冰上,凿有一行字: “爱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

我以为看到了奇迹。公安厅机关大门昼夜都有武警战士站岗,谁能凿上如此浪漫的留言呢?在公安厅的门口谈到“爱”,与它的威严相比,也是有趣的事情。这一行字每个约有香瓜那么大,即与南国的柚子仿佛。我疑心这是寂寞的站岗小兵在深夜中细心刻画的。

又想到,此事说出来就如谎言一般难以置信:虽然事情的确如此。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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