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子记忆

时间:2023-06-18 11:00:04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每隔一段时间,就想回村庄去看看。我知道,我的村庄已没什么看头,可还是不由得想回去。回去,回到村庄去,这是每个根在村庄的个体生命的宿命?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就回去了。

那些年,还没有封山禁牧,爷爷和村庄里大多数庄稼汉一样,在秋天连日绵密的细雨之后天放晴的日子,就会赶上驮着犁杖的耕牛,走向山野,在那些之前就看好的山畔、不太陡的山坡处开垦荒地。一绺子,一小块,庄户人不会嫌少,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了。秋日的晴空下,漫山遍野就出现了裸露着潮湿泥土的带着草皮草根的新开垦的土地。

南园子是爷爷开垦的土地中距家最近的一块。在村庄对面南山脚下,小河一侧的斜坡处。在村子里,人们习惯把院子中心位置留出来种花的一小块地或房前屋后种菜的小面积的土地叫做园子,而把在村外用来种草种粮食的土地少有叫园子的。南园子是个例外。那么大一片地,种了一大片苜蓿,叫做南园子。

爷爷其实是有着公职的。我能记事起,爷爷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他已经不怎么去叫做公社的单位上班了。每月去一两次,是因为要领回当月的工资。爷爷养了骡子,牛羊。南园子里的一大片紫花苜蓿就是用来喂养这些牲畜的。

那些年月,我们那个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跟南园子打交道的经历,而爷爷自己,我们这些毛头孩子,是和南园子有着频繁而亲密的接触的。

爷爷总是在南园子里忙碌。他在苜蓿地周围砌了低矮但结实的石墙,还种上了很多榆树苗,用水泵将小河里的水抽放到苜蓿地里。那个时候,爷爷己不年轻,面容和身躯都已经显出了老态,但他热衷于体力劳动,乐此不疲。当他更老一些的时候,一天的一大半时间就在南园子度过。时至今日,我都无法说清体力劳动对于爷爷真正的意义。

初春时节,母亲和婶子们会去南园子掐苜蓿芽,我们也欣欣然跟了去,但掐苜蓿芽的热情几分钟就消失了,不像母亲她们那样保持从始而终的耐心。她们妯娌几个说着话,时不时笑出声来,手却一点也没慢下来。要知道,这样的活儿对她们来说,是忙完庄稼地里更重要的活儿之后抽空做的。那时我威严的太太还健在,她掌管着一个四世同堂近三十口人的大家庭。孙媳妇儿们休息的间隙,她就会吆喝一声,去去去,都去掐点苜蓿芽回来吃。掐回家的鲜嫩的苜蓿芽,在母亲婶子们的手中总会调配出好吃的东西,凉拌苜蓿芽,苜蓿芽穹馍馍,苜蓿芽浆水菜。到现在,我八十岁的奶奶还经常回想那时候苜蓿芽做的清凉凉的浆水。她说,热天喝一气,那个凉快啊!现在想来,我的母亲和婶子们也是趁着掐苜蓿芽浪了一回南园子,她们平时的劳作在家里,在更远的庄稼地,是顾不上去南园子的。

夏秋两季,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被大人们派往南园子干活。要去南园子,必得经过村前流淌着浅水的小河。那并不丰沛的河水,它的源头在十多里外的水库。雨水广的年份,水库里蓄满了水,小河也就名副其实,细沙铺底的浅河道盈满清清的水,有着水的小河充满了意味。浅灰色、红色的灵动的小鱼儿在其间游动,对我们而言,怎么没有诱惑呢?我们光着脚丫子抓鱼儿,玩泥巴,用手彼此泼溅起童年的水花……在河里玩够了,方记起还有任务在身,于是穿鞋戴帽,撒腿跑向南园子。

这个季节,正是故乡大地丰美的时节。

我们眼前的南园子在亮蓝的天空下,展现了它大气又不失柔婉的美。

那么一片有着茂盛生命力的苜蓿!

那茵茵的绿扣浓浓的紫!

南园子里的苜蓿被四面吹过来的轻微的山风抚过,层层涟漪似乎荡漾。

怎么舍得挥动手中的小镰?怎么舍得将嫩生生的苜蓿连同它正在进行的舞姿一并割断?

不怕的。爷爷说过,一点儿都不怕的。你就割吧。只要苜蓿的根在,只要有风吹着,有雨浇着,有光照着,用不了多久,又一茬绿油油、嫩生生的苜蓿就会长起来了,继续美着,舞着。

我们割过的苜蓿茬高低不齐,不像爷爷割的那样平整。我们也不会像爷爷那样把割掉的苜蓿用葽把捆得好看又结实,还耐背耐抱。我们只能用大人老早就塞到我们兜里的细草绳把苜蓿胡乱捆住。看看天色未晚,又开始在地头疯玩,完全忘了时间,直到村头响起母亲或婶子唤我们回家的声音。我们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却开心异常。母亲婶子们并不真正责怪我们,只是一边轻嗔着,一边帮我们拍打身上的泥土……那种嗔怪和拍打,早都成了我们心底珍藏的温暖。今天,我的孩子,断然是享受不上那样的欢乐了!

大概八九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奶奶让我去南园子叫芳儿婶婶回家。我跑出门的当儿,奶奶的叮咛飘进耳朵,快去叫回来,千万别闯下祸了……我没明白啥意思自顾跑去了。可到了南园子,看到芳儿婶婶手捂肚子蹲在苜蓿地畔,一声接一声呻吟着,脸上不断流下汗珠。我平日温顺美丽的婶婶怎么这样了?我不得而知。看见我,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拉她起来。我使劲拽,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还没等直起身,又“哎呀”一声蹲下去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我瞥见了她腆着的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我撒腿跑向家的方向,边跑边喊奶奶……而那一天的傍晚,苜蓿地畔,夕照的美丽中,我的奶奶,那个在方圆几个村子接生有名的土接生婆,为她的侄媳妇、我的芳儿婶婶顺利接生,双手捧接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孩子响亮的哭声在南园子响起,传向村庄,似乎在向家族里的每个人汇报他的降临。芳儿婶婶,后来待我似乎格外好,说我精灵得怪呢。苜蓿地畔出生的男孩起名晶晶,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英俊潇洒,我每次见他,都开玩笑说让他感谢我这个姐,要不是我,他早被妈妈生到苜蓿地里,没人管喽。

苜蓿地里,我还看见过成群的蝴蝶轻盈地飞翔,听到过山雀清脆的歌唱,风吹来,似乎是微小的涛声,一阵接了一阵……

苜蓿地里,似乎还有蒙蒙爱意生起。邻居家的男孩拿了本《啄木鸟》杂志,我们并肩站在地里,用认的并不多的字认真地读着。我现在还记得,有一阵子,我侧脸看他,他脸上那么干净,嘴唇红红的。后来长大了,我再没敢像那次一样仔细地看过他,但一直记得。我曾想象过,我们手拉手站在苜蓿地里,晚风吹动我的长发……去年收到他的信息,说有了女儿,做了爸爸。轻轻删除信息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想起我们并肩站在苜蓿地的情景。

后来,实行封山禁牧、退耕还林草政策。爷爷很是响应政策,他不但自己再没种那些曾开垦的土地,还动员村里的人也退还了。南园子当然是个例外,因为它种了一大片苜蓿,本身就符合还林草的政策,在荒芜的河滩种草植树,难道不是好事吗?爷爷捋着胡子得意着。

我没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的村庄开始走向衰败,南园子也是,而且是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面目全非。难道是跟我熟知的那些老人们一同走向衰老走向残缺的?

洪水冲刷着南园子,它渐渐变得破败不堪,爷爷也是力不从心,不能像以往一样将南园子打理得生机盎然。而我们这些当年的蟊贼,也都一个个离开南园子,离开老家,许多人和事都变成了记忆,南园子是其中最鲜活的因子,我常常在梦醒后的怅然里,思绪再一次跳进南园子苜蓿地那茵茵的绿和浓浓的紫里!我不止一次翻开词典,查找过“苜蓿”这一词条,它的解释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互生,复叶由三片小叶构成,小叶长圆形。开蝶形花,紫色,结荚果。是一种重要的牧草和绿肥作物。也叫紫花苜蓿。南园子里的紫花苜蓿,就那么清晰着,又遥远着。

去年冬天,爷爷去世。将爷爷安葬在另一个叫上坪的地方之后,我们兄妹几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南园子看看。

寒风吹着衰草,榆树光秃的枝干在风中抖动,踩在脚下的苜蓿地龟裂,裸露着泥土。一切了无生机。渗入肌肤的伤感紧紧裹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都在这里留下过嬉闹的影子和声音,如今,却只是一片孤寂和凄清。

爷爷的南园子。我们的南园子。

爷爷被终止生命交给了土地。我们的南园子哪里去了呢?

李钦,女,汉族,1976年生于宁夏海原县。现为固原市文联《六盘山》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六盘山》《朔方》《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若干。

[责任编校 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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