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境界

时间:2023-06-16 14:42:01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魏润身,著名写作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专著《小说创作论》等,长篇小说《宫廷洋画师》《末代皇储》《天缘》《天阶》等多部,中篇小说《北疆怨》《混沌》《幽古陶》《走向春深》等20余部。短篇小说《私情》获首届《长城》文学奖、《顶戴钩沉》获1995年《当代》征文奖、《血沁》获第四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挠攮》获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庆祝建国45周年中篇小说佳作奖,《风骨》获1997年《当代》文学奖。

朴素自然,干净凝练是写作语言的最高要求。但是语言的运用又在不断地发展创新与变化,尖新求变自当是写作者的永恒追求。因为变化了才可以出新,一切美都源于“流动着的变化旋律里”,即使静物与雕塑。

老舍先生认为,“我们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若是表达不出,谁能知道那思想与感情怎样的好呢?这是不可分离的、统一的东西。要把语言写好,不只是说什么的问题,而也是怎么说的问题。创作是个人的工作,怎么说就表现了个人的风格与语言的创造力”也就是说,“怎么说”表现了一个人的风格与创造力,到底什么是语言的创造力?“文艺是要争奇斗胜的,内容、思想、或感情要好,文字上也要显示出自己的风格来,不是人云亦云的,老老实实的。做人应当老老实实的;写文章不应当老实;要锐利,有风格,有力量。语言的创造并不是另造一套话,烧饼就叫烧饼,不能叫‘饼烧’,怎么创造?话就是这些话,虽然是普通话,但用得那么合适,能吓人一跳,让人记住,这就是创造”——“吓人一跳”,“让人记住”即为创造,老舍先生再简约不过地为语言创造下了一个极为形象的定义,它使我们马上联想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千百年来的文人追求。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凡称得上“创造”的语言,都是新颖新鲜的,都是充满文采的,否则,自然会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实则一切“吓人一跳”的语言都有寄寓着创造者的理想与追求。

今天,我们探讨的尖新求变既不是新词,更不是新字,而是从词语的组合、搭配;词义的引申、转类;语序的倒置、错位上,使语言的表达焕然一新,增其味中之味,弦外之音,乖觉之趣,悖理之妙的艺术。变化了的语言流淌出作者与众不同的视角、细腻别致的心态、深刻睿智的思索——文采焕然的就不单纯是语言,而是文章全方位的丰富与饱满了。

转类是巧妙的词性异化。在特定的语境中,转类可以生出非同寻常的艺术效果,它是对立统一规律在语言艺术中的具体反映。作者在创新语言的过程中,常常尽力使某些语言因素表现出较大的差异与对立,以便摆脱常规的方式,也就是打破通常的规范语言的结构关系,组成异乎寻常、与众不同的全新语言样式,使人们循着作者营造的语境,徜徉在他创造的独特世界里。小说家在遣词上的转类,可以牵引着读者进行深层次的理解、思索、感受,使之生出独特的审美感悟与喜悦。我们最熟悉的曹雪芹,就是小说语言异化的高手,《红楼梦》第十四回有这样一段精彩的对话:

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

以猴喻人,在《红楼梦》中本算不得什么新鲜语。第二十二回中贾母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了会说话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第二十九回中贾母又道:“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这两处“猴儿”皆是说王熙凤的,相当于昵称,有“顽皮”“精灵”“惹人喜爱”等意味。这种名词设喻的用法虽光艳鲜活,但在《红楼梦》这部语言宝典中还算不上新奇。上例中“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则近乎神来之笔,将名词转类为动词用(“纠缠”“攀附”“撕扯”之意),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形象生动之外,还别有韵味——试想,在大观园中,除了宝玉,谁敢“猴”凤姐?宝玉如此一“猴”,凤姐又作何反应呢?“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用今天的话说,是“一点儿脾气没有”。凤姐甘受这一“猴”,自当是顾及宝玉在贾府的特殊地位。故此,这个“猴”字的转类中,有宝玉的率性与无赖,有凤姐的威赫与圆滑,甚至还有贾母的影子在内——如是一来,这一个字不单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心理,还透露出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此尖新之变,当真令人玩味。

当代作家贾平凹在创意语言上从来都在求变求新。他在《废都》中做了如下的景物描写:

夕阳一照,黄河岸边的土城里一切都辉煌成古铜色了,风并没有扫起,古槐上生发了无数的鸠鸟,呼啸着卷上了天空,于浓重的暮色里搅出铂的纸片,陡然又收隐入树中,如旋风倒吸一般,静寂无声,古槐依然了雍容富态。

夕阳下的土城,鸠鸟、古槐、静寂组成了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这图画皆因在作家流溢的文采下才寓静于动,情景交融,创造出妙不可言的意境。这段文字的第一句话,描绘的是夕阳下土城沉浸在一片古铜色的辉煌中,但是,作者偏偏把“辉煌”前置,将其异化为动词,使得这“辉煌”的色彩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跳跃掉了“变化”,省略掉了过程,使过程色彩化,先入为主古铜的色调与绚丽,让人感觉到了辉煌的全部与全色调的辉煌。读者的印象是新奇耀目的,它使人与土城一并陶染于古铜,随着语境创造的奇丽而感动。接下来,小说描写鸠鸟的起落带给古槐的变化,“风并没有卷起,古槐上生发了无数鸠鸟,呼啸着卷上了天空”,此处看似写鸠鸟,但读者尽可感受到鸠鸟给古槐带来的喧哗与骚动。鸠鸟们腾起得突然,但是,当它们重又收隐入树中之后,“古槐依然了雍容富态”,“依然”得真好,那是古槐的常态,它的常态是雍容富态的。这里,作者行云般把副词“依然”异化为动词,使人们眼前又现出古槐的常景,它总是依然在雍容富态的宁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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