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皈依

时间:2023-06-03 19:24: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回到故乡的县城,住在县招待所里写一部长诗。我的一个写诗的学生周玉在县城工作,经常去看我,还接我到她家里吃饭。周玉家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人,她母亲五十来岁,清秀苍白,善良却又有些忧郁,一看就是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我问了周玉,周玉说:“刘老师你看人真准,关于我母亲,我写了一篇稿子,你有时间帮我看看,你看完了,就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苦了。”

我把周玉的稿子读完了,深深为周玉的母亲担忧,但我无能为力。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一堆旧稿中发现了当年周玉给我的这篇稿子,就稍加整理,成一篇中篇小说,以周玉在三十多年前的口吻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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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掉了魂一样,总感觉有人要来敲我家的门,会问:这是刘翠翠的家吗?来人会望着我母亲说:您就是刘翠翠?他心里会想,这样个瘦老太婆偏要叫这样好个名字。来人或者是个邮递员,递给我们一封信。这封信是辗转送到这个山区小县来的,信封都揉得很旧了,信封上写着:刘翠翠收。我看那在国内很少看到的邮票上盖的戳子中隐隐约约的两个字:台湾。或许不是,这封信是另一个地方寄来的,香港或是美国。上班时,我很注意电话,或者县里的统战部政协民政局的哪个人打电话找我,问:你是刘翠翠的女儿吗?我答:是呀。这个打电话的人说:是这样的,三十八年前......

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的了,他是谁?他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他的什么人?他要是真的来信了或回来了,我代母亲给他回信吗?他假如问我是谁,我准会立即回答我是刘翠翠的女儿。他可能觉得他的刘翠翠是没有女儿的,有过,他也不知道。

他是我母亲过去的丈夫,他还在吗?他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已经皈依了,她的心已如我们老家的那口废弃了的井。母亲的工作就是帮一对夫妻带好孩子,为我做三餐饭,再就是跪在供在她那个黑房间里的木头菩萨前,口里喃喃诉说着。我曾经躲在一边努力地听过,也没听出来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她发涩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

那个木头菩萨一尺来高,是个蓄了胡须的干巴老头,木头菩萨的底座上,用朱笔写著“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这是母亲不在时,我潜入她的房间看到的。

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有一天的傍晚,落日在小县城西边的山头上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喷溅出一片淋漓的鲜血,殷红殷红的,染透了那半壁云彩和山上的草木。我不敢朝那边望,太怕人了,我躲进屋里做作业。一道数学题,我做了许久才做出来。

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弟弟在门前逗小狗玩。我们家的小黄狗跟弟弟最好,弟弟上小学,作业比我少多了。

我们等父亲回来吃晚饭,父亲久久没有回来。而且,从这个傍晚以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回来。

父亲被抓起来了,被判了十年徒刑。

父亲把他开的大卡车停在车库里,锁上了车库的铁门,把钥匙串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他是地质队的司机,是个好司机老司机,车开得稳,技术熟练,他的车爬山过岭最安全。在父亲被抓去后,我在一只箱子里发现父亲历年来获得的十几张奖状。可是父亲坐了牢,这十几张花花纸能说明什么呢?

父亲锁好车库门应该回家来的,他一天的工作干完了。看看天色还早,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折身朝地质队机关办公的一排房子走去,他敲开了保卫科的门。

保卫科长一个人在,他们俩还坐下来抽起了烟,是保卫科长的烟,我父亲揿的打火机。

事后,人们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和保卫科长是战友,一起当过兵,一起转业到地质队,他们的关系很不错。那些说父亲因为嫉妒他的战友当了科长,而自己还是个司机,因而放响了那一枪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我的父亲从不嫉妒人。在张叔叔当了科长之后,他常常来我家里找父亲走象棋。如果没有出车任务,父亲就让母亲炒盘黄豆,他们两个还要喝几盅。父亲对他的驾驶工作很热爱,而且当司机的野外津贴高,实际上比当科长实惠得多,我想不出父亲为什么会嫉妒张叔叔。不是这个原因,绝不是。

有的说,他们俩“文化大革命”中不是一派的,他们结下了冤仇。不对,父亲“文化大革命时”没有派,他是个不大关心政治的人,一定要划他派,那他就是逍遥派。他钓鱼,他做木工,他活得蛮孤独的,他跟张叔叔没有仇。

人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事情发生了后,父亲什么也不说,科长就只说我父亲持枪杀人,是凶手。父亲被抓走了。父亲为什么要向张叔叔(不,是张科长,我再不叫他张叔叔了)开枪?父亲不说,张叔叔也不说,办案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朝保卫科长开枪是事实,有这就够了,父亲判了十年徒刑。

那天,父亲和张科长抽完了一支烟,父亲站起来准备走了。

张科长也站起身,说:“怎么,不坐了!星期天再到你屋里下棋啊,只三盘定输赢怎么样?”

父亲抬头从窗户里看到西边山头上那幅雄奇的血淋淋的火烧云惨景,他愣了愣,叹了口气,双眼转过来盯着张科长。

张科长朝他笑了笑。

父亲从张科长的笑里发现了什么,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父亲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到底是当过兵的,他一眼把房子看得清楚。这是保卫科办公室,墙壁上挂着支七九步枪,那枪很老,也有好久没擦油了,上面有灰尘。

突然,父亲一个箭步跨到墙根,伸手摘下了挂着的枪,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枪口寻找着目标。

张科长吓得面如土色,一头钻进办公室里摆着的一张木板床下。这张床是保卫科人员值夜班用的,床上的被子脏得要命。

我父亲扣响了扳机,砰!枪响了,地质队大院惊动了,等人们赶到时,父亲已扔了枪,呆呆地望着大伙。张科长的头钻在床底下不敢伸出来,他的屁股被我父亲一枪打了个洞,只流了一些血。父亲的这一枪打得并不准,毕竟他离开部队已经好多年没摸过枪了。

窗外,傍晚前的火烧云已慢慢散去,真正的夜马上就要来临了。那时我的数学作业已经做完,弟弟还在玩他的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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