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经验

时间:2023-06-03 11:06: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红楼梦》的话语特征与漫溢话语

《红楼梦叙事》从语言的角度和文学的角度来分析《红楼梦》的话语特征。研究《红楼梦》的学者早就感到《红楼梦》的叙述话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周汝昌先生称之为“味外味”。王彬先生指出《红楼梦》的叙述话语不是现在的北京话,而是保留了不少满式汉语,甚至幽燕语的残余,是历史上的北京话。多用副词是《红楼梦》的叙事习惯,从而既形成转折有致的风格,又形成话语满格——将话语的空间完全挤满,而不同于半文言式的简约。

中国古典白话小说源于书场。叙述者即说话人。从话本到拟话本,叙述者也经历了一个说话的与拟说话的身份变迁。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叙述者不可避免地带有模式化、雷同化的痕迹。所谓模式化、雷同化,不仅仅是叙述标记,而是说在叙述话语上也往往带有统一的叙事风格。明末以后,文人开始登场,从而不可避免地将作者的人格修养与语言风格带入他们的作品。在文学观念上,文人的介入,是将小说比为诗、比为史,以诗和史的美学标准来衡量和要求小说。在叙述话语上,则是文人个人风格的流露。《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有极高的天赋与文学修养,因此,他在《红楼梦》的叙述话语上追求独特的个人风格,叙述话语在相当程度上汲取了古代散文的某些笔法,或者说是以散文的笔法进行叙述。

尤为可贵的是,王彬先生进一步提出了“漫溢话语”对小说创作的价值和意义。

他认为,叙述话语既可以传达内容也可以疏離故事。前者相对本文内容是客观载体,只要传达了内容,便可以登岸舍筏:后者只满足于话语自身,对情节与人物采取一种疏远的姿态,作者站在中西小说发展史的高度,分析了话语自身的独立对小说文体发展的重要意义。话语并非只是为了讲故事而存在的,话语会时常从故事中“漫溢”出来,以往的红学家一般都没有注意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这种“话语狂欢”,而《红楼梦叙事》则对此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析,为《红楼梦》的叙事研究,开拓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这样狂欢式的话语《红楼梦叙事》称之为“漫溢话语”。

话语本身自有其艺术价值。当着叙述话语不以传达内空为唯一宗旨时,叙述话语便获得了自觉性。进一步,当着叙述话语完全放弃了传达内容的功能,只沾沾自喜于自身的价值,话语便形成枝蔓而疯长开来,成为闲聊或没有什么意义的叙事的“奢侈”。

小说不是故事。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在于话语。没有话语便没有小说。而对于故事来说,话语纯粹是一种浪费,因此,从故事的角度看,写小说就是写废话,写漫溢话语则更是写废话。而对于小说来说,漫溢话语却有它重要艺术的价值。

在漫溢话语中,生命放慢了,弛缓了,获得了另一种价值。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里,漫溢话语是一种调侃,一种润滑剂,而使得情节暂时放松,使叙述的节奏更为分明,从而也使得读者暂时放松,有闲暇来回顾叙事话语本身,品味咀嚼它们应有的分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漫溢话语是一种生命的表现。在小说的观念上,中国传统小说与西方是不一样的。在中国的传统中,小说属于诸子,是诸子百家之一,并不是单纯讲故事,而漫溢话语便是这一观念的曲折反映。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自觉,而漫溢话语则是这种语言自觉过程中的具体表现。可以说,《红楼梦叙事》对漫溢话语现象的发现,弥补了西方经典叙事学的一个重要缺失,逼近了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根本所在。漫溢话语往往是衡量一部小说“文学性”的重要标准。

动力元类型决定小说文本特征

西语theme在汉语中译为主题,而motif则被译作母题,然而theme其实并不完全等同于我们汉语语境中的所谓“主题思想”,而motif更兼有动力、动机之意。母题是情节的最小单位,其直接构成了故事与人物行动之间的因果关系,因此,王彬先生在《红楼梦叙事》中认为把motif译为“动力元”应该说是更为贴切的。“动力元”最常见的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叙述者动力元”,即由叙述者出面讲述来推动情节:另一种是“人物动力元”,即叙述者隐退,由文本中的人物来推动情节发展。

任何一篇叙事作品,都离不开动力元。

《红楼梦叙事》从叙述者动力元与人物动力元两个方面,分析推动《红楼梦》情节发展变异的因素。

《红楼梦》首回开端:“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是叙述者也是全书的发端。由此引出通灵的顽石与丰神迥别的僧、道。这三位本文中的人物都是叙述者带出来的,具有外部特征。王彬先生指出,通过叙述者的叙述带出人物,是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特色,不可避免地使人物烙印上外部特征,从而带有叙述者动力元的痕迹。

与叙述者动力元不同,人物动力元不是叙述者带出的,而是本文人物带进来的。如贾雨村带出冷子兴、张如圭:贾政带出夏守忠:贾母带出马道婆:邢夫人带出傻大姐。这些人物都不是重要角色,但却是关键人物。由于他们的出现,使情节转化,质言之,具有改变情节的动力,因而都是人物动力元。

在《红楼梦》中,似乎有一个叙事习惯,非重要人物、小角色,往往具有大的动力因素,冷子兴是,张如圭是,后面出现的不少人物也都如此。比如,第四回的门子,原来是葫芦庙的小沙弥,他的出场,导致贾雨村错判葫芦案;第十六回的都太监夏守忠;第二十五回的马道婆;第七十三回的傻大姐:第七十四回的王善保家的。这些人物的登场,依次导致了元春省亲、清虚观打平安醮:宝玉与凤姐中祟:大观园抄检,晴雯与司棋之死。这些都是《红楼梦》中的重要情节,即:小人物导致(诱发)大情节。而且往往只出现一次,用过即弃,仿佛只是为了情节的变异而设计出来的,他们只是为情节而特设的人物。但是,由于他们本身不构成情节因素,只是作为情节的诱因,因此更多地具有外部特征。这些人物仿佛是将外部的情节带了进来,用外部情节推进内部情节,用外部的人物推动内部人物。

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动力元,《红楼梦叙事》从两个方面进行了仔细梳理:其一,人物的出场方式:其二,人物制造情节的时间。在人物的出场方面,既有叙述者带出也有文内人物带出:表现在情节方面,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出场时并不带有动力因素:一种是方一出场便掀起情节的波澜。在《红楼梦》中,一个新的人物动力元,总要带来情节的突转,或在本回,或在下回,或在若干回之后。

不仅于此,王彬先生进一步将动力元划分为:动力元、次动力元、辅助动力元与非动力元,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动力系统。以此为指针,他对中西小说发展、文体特征变化进行了概要的阐述。他认为,动力元类型的发展与变化,是同小说演变相联系的。从小说的发展史看,情节、性格、背景,是构成小说的基本要素。对这三个基本要素的不同侧重,既是小说的发展,也是动力元不同类型的转移与变化。在中国,早期的古典白话小说,都是以情节为重,尤其是公案与演义小说,故而表现在动力元上,因果联系紧密,动力元多而次动力元以下者甚少,情节变化大而叙述快捷。中西小说发展史证明,不同的动力因素决定不同的小说文体特征。叙述者与人物动力元的消长变异,规范了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区别。

叙述者形态决定小说文本形态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述者是小说的核心。《红楼梦叙事》指出,叙述者的变化决定小说的叙事特征。有何种形态的叙述者,便有何种形态的文本。《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世界文学之林中的参天大树,很大的原因在于叙述者的超前形态,从而为叙述者与小说的文本特征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宝贵实例。

在《红楼梦》中,叙述者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虚构了一系列的叙述者和转述者,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叙述集团”,即:1.“顽石”(自称“蠢物”):2.空空道人,手稿的抄录者:3.吴玉峰,改《情僧录》为《红楼梦》:4.孔梅溪,改书题为《风月宝鉴》5.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6.脂砚斋,抄阅、再评,复改回书名《石头记》。这个复杂的叙述集团构成了一个具有超叙述结构的叙事文本。

在中国古典小说系统里,分文言与白话两支。文言小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继承了史传观点,以历史真实自居,因此,在这一类小说中,往往在篇末注明出处,某人讲、某人录,甚至注明听众、时间、地点、著录者与叙述者的姓名,从而易于形成超叙述结构:而白话小说起源于书场(俗讲和民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都保留了拟书场格局,侧重娱乐,难以形成叙述者分剥,也就不会行成超叙述结构。

《红楼梦》将超叙述结构从文言小说嫁接到白话小说,无疑是高明的,它在白话小说的叙述模式中引进了文言小说的超叙述结构,而将中国传统的两种小说体式(文言的与白话的)融为一体,从而开创了一种新的叙事方式。叙述者从单一解构为复杂,对叙述者的解放,提供了一条清晰明朗通道。小说形态的发展与变化,归根结底是叙述者的变化。叙述者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其文本必然发生变化。以叙述者做切口从而颠覆小说的叙述模式,是作家的基本手段,这是一个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真理。

在这个基础上,王彬先生进而将《红楼梦》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他古典小说相比对,分析了《红楼梦》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向文人化写作过渡的文本特征,他指出《红楼梦》中的超叙述者虽然在总体上依然没有摆脱“拟书场格局”,但又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不同,让“顽石”以“按语”的形式显身出现,这对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是一大重大突破。

从叙事理论角度对叙述者的分析,为红学中颇有争议的“续写”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撑。《红楼梦叙事》指出《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叙述者是“顽石”,每当重大关节顽石都要现身出现,进行议论,比如元春省亲,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在这一回,顽石两次显身。一次是在元春进入大观园后,“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顽石不禁慨叹: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跋道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赋》,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在八十回以后,顽石再也没有出现,叙述者改为说书人了。这就说明,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不同作者,对《红楼梦》的续写问题,进行了现代阐释。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叙述者的梳理,从顽石到说书人之间的变化——在章回小说的框架里,对叙述者进行革新,以顽石自述的形式叙事,阐明了《红楼梦》的文本特征。

《红楼梦》的叙事经验

依然为当代刨作提供支持

王彬先生认为:《红楼梦》作为中国小說的经典,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技术层面上,仍然与当下小说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研讨它的叙事方法,必将为当下的小说提供技术支持,所以《红楼梦叙事》不仅是对历史的梳理,而且具有丰沛的现实意义。

他指出: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派小说,对小说的叙述方式进行探索。马原是代表之一。他在小说《虚构》中采取了把作者、叙述者与人物嫁接的叙述方法:“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中国的先锋派小说是西方文学的另一种表现,有评论家说,这是马原向西方小说家学习的结果。但是,事情并不那么单纯,马原小说的源头,我们在上面说到,这样的解构在《红楼梦》中已经出现,叙述者早已解构为作者: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日《金陵十二钗》。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述者是小说的核心。但是,叙述者不是固定、一成不变的。小说的实践者总是尝试对叙述者进行各种各样的解构,试图以此为出发点而对小说的艺术形式进行探索与更新。《红楼梦》也是如此,《红楼梦》的尝试,相对西方至少提前了一百年。

王彬先生指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我国当下的小说创作中,自由直接话语与亚自由直接话语呈现一种流行趋势。自由直接话语属于转述语。转述语有四种形式,即:直接话语、间接话语、自由间接话语与自由直接话语。比如——“他沉吟了一会,我明天一定去”,便是自由直接话语。这里的转述语——“我明天一定去”之前,既无动词,也无叙述标记。但是,在转述语中却出现了第一人称。这样的转述语,在我国明清小说中,也不乏其例。《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贾赦看上了贾母的、r鬟鸳鸯,想纳其为妾,鸳鸯不同意,但他的哥哥与嫂子认可并劝说鸳鸯,鸳鸯于是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

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索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没有任何过渡与叙述标记,叙述者突然改变身份,从叙述者的口吻转变为人物的直接声音。

在叙事层面上,《红楼梦》的叙述方式与当下小说依然保持着联系,依然为当下的中国小说提供支持。

多年来,关于文学理论的本土化问题始终纠结于中国当下文坛,为此有人提出“中西转化”,也有人提出“古今转化”,《红楼梦叙事》正是这个语境下的优秀产物。《红楼梦叙事》用现代叙事学的方法,对《红楼梦》的文本进行了深邃、精微分析,并以其为载体,揭示了中国小说与域外小说的共性与殊性,梳理出了中国小说的叙事经验,从而为叙事学提供了新的理论探索,这无疑是《红楼梦叙事》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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