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评估《南柯太守传》的艺术价值

时间:2023-06-03 10:42: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摘要:《南柯太守传》最根本的艺术价值在于它是我国第一篇成功的具有完全意义的科幻小说。此外,借比喻而讽刺,以顶真续接的方法结构篇章,用心理变化暴露人格,以及以小篇幅表现大容量等也都是其突出的艺术成就。

关键词:南柯太守传;艺术价值;科幻小说

唐传奇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代文体,不仅有值得认真研究的思想价值,而且也有值得认真研究的艺术价值。宋人洪迈就极赏唐传奇之“婉转有思致”,其《容斋随笔》云:“唐人小说,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李公佐是一位性喜“征异话奇”(《古〈岳渎经〉》)的传奇作家,具有如同六朝志怪小说“作意好奇”的审美倾向,他的名作《南柯太守传》堪称是奇文中的奇文,其艺术价值从一定层面反映了唐传奇艺术造诣的整体水平。

关于《南柯太守传》的艺术价值,综合当代学者们的主要观点,可得如下五个方面:一是构思巧妙,设想新奇。以梦境结撰故事,以“蚁国”为人物活动空间,打破人间和异域的界限,把淳于棼极富起伏变化的一生压缩于一梦之中。二是结构精美,描写细腻、生动。全篇分四个部分,层次分明,前后呼应,详略得体;同时写人物心理和对话相当出色,烘托环境、渲染气氛也富有情致。三是能融合寓言与志怪的表现手法,具有讽刺文学的某些特色。四是情节丰富而脉络清晰,结尾尤为成功。五是富于文采。

这些见解,应该说都是正确的。问题是,有的评价不仅适用于《南柯太守传》,也适用于像《枕中记》、《樱桃青衣》等其他一些传奇作品,显然不是独具的特点;有的评价流于表象,缺乏规律性、历史性、趋势性的思考和总结,难免肤浅;有的评价过于琐屑,没有抓住要害和根本,也就自然缺乏启发意义。

文学研究的成果是时代的反映,并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提高、完善。当代学者们对《南柯太守传》的见解和其他古典文学作品的研究状况一样,绝大部分形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以后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但总体尚未超出原有的框架。古典文学,属于文学范畴,同时也属于历史范畴和传统文化范畴。文化的价值,永远在于被人们发现和利用。当代学人的任务不是要做“死”学问,而是要做“活”学问,以使之有功当代,为利千秋。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对包括《南柯太守传》在内的一大批古典文学名著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估,既是新世纪一代学人的幸运,更是本应担当的重要使命。

《南柯太守传》以梦幻折射现实的形式,否定了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德才标准,同时揭开了统治阶级内部存在着残酷斗争的内幕,批判了官场上人情的虚伪和人心的冷酷。其思想价值是深刻的,其艺术价值同样具有不可低估的份量。

其最根本的艺术价值在于它是我国第一篇成功的具有完全意义的科学幻想小说。科幻文学研究者们认为,中国古代文学中,有科幻因素,而没有科幻作品,中国科幻文学纯属泊来品,其源头乃在西方,而最具影响的是凡尔纳。什么是科幻文学?至今定义纷纭。但我以为其中质的规定性,无非是两点。其一,是它的科学性;其二,是它的幻想性。科幻文学说到底就是对依据科学而进行的超现实想象图景的审美描述。准此,我们来审视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成熟、完整的科幻文学作品。结论是,有之,那就是这篇《南柯太守传》。李公佐接受了《搜神记》“卢汾梦入蚁穴”的思路启发,却彻底改造了故事的原有构架,凭据当时人们对蚂蚁王国观察和研究的成果,形成了这篇盖代奇文。

首先,让我们先来看小说体现的科学性。这是确认这篇小说是否属于科幻文学的关键。

蚂蚁内部流行的殡葬习俗:一只蚂蚁死后,“送葬人”便把它抬到距蚁窝不远的墓地,挖出一个深2-2.5厘米的墓穴,将死者埋入。

“公主遘疾,旬日又薨。……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梦醒发穴,亦得证明:“又穷一小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

(二)分析

蚂蚁王国基本习性的揭示,在今人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社会却称得上是重大的发现。而且,小说除了蚁王统治而非蚁后统治这一点,所揭橥的蚂蚁这种小动物的群居性、社会性、等级性、种族性、争斗性,等等,与现代科学研究的结论几乎没有多少出入。《太平广记》将这篇小说列于“昆虫类”,也算独具只眼。

(三)结论

小说最早提出了“蚂蚁王国”的科学概念;反映了古代中国在观察和研究蚂蚁群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达到的水平。小说对“大槐安国”的描述,总体上遵循的是蚂蚁王国的基本习性,站在历史的角度看,已无愧为具有完全科学意义的文学作品。

其次,让我们再来看小说的超现实想象。一是想象蚂蚁王国是与“人世”并存的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世界,人在梦中或死后,灵魂可以进入蚁国。淳于生故去的父亲在蚁国仍为边将,“职守北土”;酒徒周弁、田子华,或“暴疾已逝”,或“寝疾于床”,灵魂都在蚁国为高官。淳于生自己也不是“梦游”,而是“魂入”槐安,因为他从槐穴出来分明看到了“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这是灵魂出窍。二是想象微观动物与宏观动物具有不同的时空实效。人入蚁国内,仅仅是感觉“山川、风侯、草木、道路,与世甚殊。”此外,也有二十年奄忽一世的体验,也有王城恢弘气派、崇山峻岭林丰树茂的感受。而回到人世查证,个中二十年不过是榻上鼾然的一两个时辰,而所谓王城不过是“洞然明朗”的大蚁穴,峻岭也不过是“小草丛生”的腐龟壳。三是想象蚁国是当时唐代社会之外的又一个封建文明社会,有一样的政治制度、婚姻制度,一样的经济社会生活,一样的礼法宗教,一样的社会政治问题,一样的荣华富贵,一样的倾轧斗争和势力小人。总之是“一如人间”。四是想象蚂蚁有超人的预见力,不仅可以预知风雨,而且可以预知人的生死。国王能明确告知淳于生“后三年,当令迎卿”,先入蚁国的淳于之父也能言之甚神:“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尽管这些想象中还搀杂一些不科学,甚至违科学的因素,诸如人有灵魂的观念,但其想象的大胆、离奇,不仅远远超出于当时的科学认识水平,而且就是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也不为逊色。

李公佐生活在封建社会的中期,头脑中固然不能有“科学幻想”的概念,但未必不能有科学幻想的实践。从小说的实际情况看,他的这种实践不仅十分自觉,而且十分执著。让古往今来许多研究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醒后发穴以证梦的一段描述,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科学考察和研究的过程,所发现的大小巢穴、大小蚁城、大小蚁群、“素翼朱首,长可三寸”的蚁王蚁后、令“诸蚁不敢近”的侍卫蚁、槐树南枝上的“土城小楼”、公主墓地、狩猎之山,以及宅东一里古涸涧大檀树下小穴中隐聚的群蚁,等等,“披阅穷迹,皆符所梦”,旨在说明“仿佛若梦”,其实不完全是梦,是幻境而非梦境(也不是有论者所谓“精灵”——作者从“人世”看蚁国不过仍是蚂蚁数斛而已),“人国”之外确有蚁国存在。小说行文至此,作者以旁白的形式大发感想:“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动物世界中不被人知的奥秘的确是太多了。

《南柯太守传》是成功的讽刺小说,也是成功的古代科幻小说。中国第一篇科幻小说诞生在唐贞元十八年(802)秋,而不是当代学者们所认定的1904年;是《南柯太守传》,而不是发表在上海《锈像小说》杂志上署名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国科幻文学的源头在本国,而非完全泊来品,其历史应向前推进一千二百多年。

与此同时,《南柯太守传》还有许多比较突出的艺术成就,这些成就也是它对当时及以后中国叙事文学发展的重要贡献。

第一,借用多重比喻以讽世,使它在同时同类小说中最具深刻批判性。小说结尾处明确引用“君子”这个古代社会重要的道德范畴,充分表达了其“刺小人”的真实用意。同众多的唐人小说一样,《南柯太守传》也体现了寓褒贬于文字中的春秋笔法精神,如称才匮德薄的淳于生为“游侠之士”。读一读《史记.游侠列传》:“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才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一段文字,比照一下淳于生“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纵诞饮酒为事”的不端行止,就不难理解作者所寄寓的讽刺之意了。不过,小说张扬春秋笔法精神,倚重的主要不是这种微言大义,而是通篇以比为讽的章法。淳于生以比世间小人;淳于富贵以比小人“窃位著生”;淳于忘家以比小人忘本;蚁国为官以比世间名位微不足道(“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在“人生如梦”这一总的喻体上,又接连派生出四个比喻,前后构成了五重比喻,从而使小说的思想蕴涵更丰富,也更厚重。相比之下,像《枕中记》、《樱桃青衣》,则在总喻体下都只有两重比喻,两个卢生以比潦倒士子,吕翁和老僧以比“道”和“觉悟”,小说更多的含义是体现在总喻体之中。

《文心雕龙.比兴》云:“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寄讽。”《南柯太守传》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了《诗经》建立的比兴传统,不仅在小说史上可称独步当代,同时也为中国怨刺文学写上了光彩夺目的又一笔。

第二,顶针续接的结构方式,是唐人小说中的又一创造。唐代文人是中国历史上最富才情的作家群体,他们带着格律诗人的抒情、严谨和唯美进入小说写作,在结构的设计上常常也能体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审美执著。这篇小说是唐人传奇结构创新的又一典范。小说由三个情节单元构成,一是以淳于生醉酒为核心的入梦故事;二是以淳于生在蚁国做太守为核心的梦中故事;三是以发穴验梦为核心的梦后故事。故事脉络遵循的是“实——幻——实”的思路。而三个情节单元的链接,则都是由“槐穴”这一意象来完成的。第一个情节单元以“槐穴”而终,第二个情节单元以“槐穴”而始;第二个情节单元又以“槐穴”而终,第三个情节单元也又以“槐穴”而始。“槐穴”把三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大故事。

这是一种典型的顶针式结构方法。这种新颖别致、独具匠心的结构,不仅使本篇在唐人纪梦小说中更显特色,而且也是迄今为止我们能见到的唐人小说采用这样结构方式的唯一一篇,堪称是对中国小说结构美学的重要贡献。

第三,用心理变化暴露人格,代表唐传奇人物塑造的最高境界。小说人物心理描写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它笔法细腻,体贴入微,也不在于它是唐人小说中于此着墨最多,而在于它不仅善于通过心理反映性格,而且善于通过心理反映人格,把唐传奇塑造人物的艺术由重在“赋形”推向了要在“传神”的探索提升境界。淳于生初入槐安的四次“不敢”,揭露的是假游侠,真势力的本性;面对幸运突然降临时的“心意恍惚,甚不自安”,揭露的是放浪、洒脱等假象掩盖下的心虚和贪婪;忘记何处为家时的“忽若惽睡,瞢然久之”,揭露的是成功后的自大和自负。

这些描写,无不寄托着作者对“窃位”小人得志前后卑劣人格表现的辛辣嘲讽,既写其形,更传其神,既录其言,更描其心。如此透形入骨、由心见性的刻划,才使淳于棼这一人物获得永恒的艺术生命力。

第四,篇幅与容量比,反映了唐传奇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小说全文不足四千字,却表现了不亚于长篇的丰富内容。小篇幅大容量,也是它有别于其他传奇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一是思想内涵大,表达了许多重要而深刻的思想内容;二是人物阵容大,除主要人物外,或有语言或有动作的大小人物总计二十多个,此外,还有“数十”、“数百”,以及官吏、僧道、耆老、音乐等众多模糊群像,代之而来的就是反映的人物关系也比较复杂;三是场景转换大,在道,入城,客馆,王宫,结彩,戏弄,赴婚,大典,出猎,家书,谋官,举贤,饯行,入郡……,一幕接着一幕,场面变换之多之遽,在唐传奇中堪称绝无仅有;四是审美视野大,不仅观照了人间百态,也审视了蚁国万象,艺术想象与科学思维得到同步彰显。

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有诗句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小中见大,咫尺万里,是唐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艺术主张和审美追求,而《南柯太守传》正是以小说和幻想的形式对这种艺术主张和审美追求的成功实践。

作者简介:

周承铭,男,1961年生,文学硕士,长春社会主义学院副院长,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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