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鸟

时间:2023-06-02 14:12: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那是一只狡猾的鸟。

鸟不同于走兽,想飞哪就飞哪,鸟在天空翱翔,是自由的象征,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抬头张望。老人已经老了,懒得去外面的世界走动,他再看鸟,就觉得鸟也不容易,鸟也有它的局限。比如,鸟虽然可以飞来飞去,但除了燕子大雁那样的候鸟外,大部分的鸟都是留鸟。留在哪里?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它似乎可以随便选择,但事实却并不是那样。母鸟把它生在什么地方,它的影子就留在了哪里。天空无限,它的生活圈子却是有限的。

老人一辈子,不都窝守在乐城这个小地方嘛。年轻时他想出去,出不去,如今退休了,儿女们都孝顺地劝他出去,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去享福。老人也曾出去晃荡过一段时间,但最终,他还是跑了回来,死心塌地地守着这个老房子,过起了鸟一样闲散的日子。

老人与鸟,他们的邂逅就这样出现了。

那天老人在后院的躺椅里闲靠着吃樱桃。尿急去解手回来,发现一只黑鸟歇在了碗沿上,就像是《乌鸦喝水》里的那只,头偏着,喙尖上钳着一粒鲜红的樱桃。他当时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家伙先发现了他,脚下一慌乱,翅膀一扑,把碗给踩翻了,樱桃滚了一地。

老人当即恼了,扬起手臂去驱赶,鸟优美地划过一个弧度,落在了葡萄架上。当时是初春,本地的樱桃还只是刚花谢结果,这温室产品,是小儿子趁出差的机会专程给他买来的,看上去鲜红透亮,味道却不怎样。他曾多次重申,不要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儿女们偏不听。他们知道他的死穴。他不吃,就会坏掉,那不等于白扔钱嘛。他也就只好吃。虽有抱怨,却总归是儿女们的一片孝心,左邻右舍都夸他是个福老头,说你这一辈呀,顺顺当当,儿女们一个个展翅高飞,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老人不爱与人闲扯,笑笑就算是领受。

如今这樱桃被鸟给打翻了,老人心里竟有一丝奇怪的高兴。但毕竟是昂贵的樱桃,又如此娇艳,遭遇如此下场,他这个主人也有失面子。老人嘴上骂道,可恶。心想这莽撞的家伙,是八哥?还是乌鸦?老人不太确定。后来他就笼统地称它为老鸹。

这老鸹,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精力旺盛的样子。

初春的葡萄刚萌发,老藤老筋上炸开嫩绿的新芽,那芽叶上敷一层白粉,害羞胆小的样子,老人生怕老鸹把嫩芽给踩了,他扬起手臂做出驱逐的动作,直到把老鸹赶走,才蹲下来收拾地上的残局。

等老人把樱桃捡回碗里,直起腰身,才准备回屋去冲洗一下,那老鸹又出现在了葡萄架上。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又叼上了一粒樱桃,于斜向上的喙尖炫耀着,就像是一个丑女偷抹了美人的口红,有几分滑稽,让人好气又好笑。

这老鸹浑身灰黑,春风一吹,羽毛蓬松起来,显出邋遢和狼狈。老人估计,它应该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鸟吧。换成人,该是多少岁?会比自己老吗?老人把它赶走,第二天,它又来了,仿佛熟人似的,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呱呱呱地叫着,声音却又敛着,眼珠子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想,这黑老鸹从哪里来?现在城里的鸟多了起来,但大多是麻雀之类袖珍的小鸟,老鸹这样不吉利的鸟,如果在城里生活,它怎么营巢?有没有它栖息的地方?何况它都这样老了,还跑到城里来游荡什么?

一连几天,老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反正他是闲人,有的是时间,也没人约束他去瞎想。想着想着,这个黑家伙就不那么讨人厌了,无形中成了老人的一个伴。

老人观察过,这老鸹来时大多是午后,周围并不见它活动的踪迹。它为何要靠近自己这个糟老头子?难道它喜欢上了这里,还是偷吃樱桃吃出了甜头。

据老人所知,老鸹乌鸦之类,皆是晦气的家伙,它们爱吃腐物,常在坟头荒林出没,据说还能嗅出死亡的气息。

——难道?

老人心里一惊,停止了这个念头。

老人倒不迷信,他是个唯物论者,活到他这个岁数,死亡已算不上什么怪兽,他不忌讳,只是觉得蹊跷,以前怎么没看见过这只老鸹,它原来生活在何处,为什么要突然改变生活圈子?难道城市生活真的要比乡野日子好过吗?它都这把年纪了,还出来四处流浪,难道它就不怕厌恶和唾弃?鸟为食亡,它这样到城里来冒险,难道真的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它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带着这些好奇和疑问,老人再看着黑老鸹的黑衣服,看着它警惕又深不可测的黑眼珠,老人就有了一股奇怪的兴致,就像一个孤独的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对象,虽然这对象和自己毫无关系,但他还是感到了异样。

类似于被框定到一幅画里的静物,有了难以琢磨的比例和暗示。

老人生活的乐城,是秦岭南麓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小县城。小县城里的人,倒有许许多多去西安北京广州深圳打工的,但若问外面的人,就没几个人知道了。这就是世界的不对等。除非你说出张骞,再扯出刘邦韩信张良,可这都是两千多年的事了,久远得就像断戈残戟,只能说明你后继无人心有不甘,只好去慎终追远烧香抱佛脚了。

老人对历史不热衷,对政治似乎也提不起兴趣,他平时很少与人聊天。不像有些老年人,自以为吃过的盐和走过的桥多,摆乎起社会来头头是道,似乎一切机关他们都明察秋毫,似乎只有把社会抹得足够黑,才会显出他们没有白活。一切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老人的怪,不愿与人吹牛就是一个方面。他对世事已无评价的热情,世事再风云,与己又何干。把自己吹成老江湖,就真的能八面玲珑四海为家吗。

老人一辈子,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一门心思跟着社会过日子。现在退休了,他才发现他最喜欢的还是种地。可他是居民,无地可种,只好在后院开辟出一点地盘,来过过耕种的乐趣,也算是打发日子。这人呀,说起来也是怪,小时他一心不想当农民,读完初中,他先是学了一门瓦匠的手艺,后来发现泥水匠太脏,又学了木匠的手艺,再后来听说当兵机会多,他踌躇满志去当兵,结果被刷了回来,原因是他的三爷解放前跟国民党去了台湾,政治上不清楚。他这个三爷,亲戚们议论估计早死了,从来没有音信,关键时刻,却刀子一样捅在了他的肚子上。一气之下,凭着年轻人的力气和豪气,他去了正在建设的宝成铁路,想遇到什么招工的机会。几年辗转下来,他依旧是没有找到门路,不得不又回到乐城,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木匠手艺,在县城的一家铸造厂做了木模工兼翻砂工。后来铸造厂垮掉,他不愿回农村,托人找关系在邮政系统当了临时的邮递员。说来也巧,他那个下落不明的三爷,恰在那时从台湾来信了。当时两岸关系首次缓和,宣传力度空前,邮局的领导觉得他有背景,一方面看他工作卖力,便把他转成了邮局的正式员工。如此他才彻底成为一个市民,摆脱了土地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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