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宝礼堂宋版书的命运

时间:2023-05-10 08:00:08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上海滩藏书重镇宝礼堂

上海长乐路靠近襄阳北路的地方,有一栋小巧玲珑的淡黄色洋楼。小洋楼高四层,设计非常讲究——三层和四层各有一个宽大的晒台,三层的晒台上安置着一处微型花园,四层的晒台更大些,可以开小型派对;楼顶的“山墙”上饰有精美的西式雕花,左右对称,十分典雅;二楼的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欧式巨柱支撑的敞廊,使室内的光线非常充足、柔和;底层是车库和储藏室。若从院子门口往里看,一棵老枝横斜的大松树正好挡住车库的大门,小楼就像是从绿树中高高探出……与众不同的是,车库两侧还有两道合抱式的露天楼梯,优美的曲线,缓缓上升,为小楼平添了些许妩媚。

这样的小楼在上海并不稀奇,算不上顶级老洋房,门口也没有挂文物保护的牌子。然而,若要论小楼曾经的“含金量”,那可绝对是上海滩顶级的收藏重镇,因为楼里起码收藏了111部宋元古版藏书(105部宋版,6部元版,还不包括捐赠给圣约翰大学的),是上海藏书界私人收藏宋版书之冠。这些珍本秘笈,都是千百年来名家递藏、流传有绪、朱印累累的至善之本,其中的任何一部都足以在拍卖市场上呼风唤雨,何况是数十年间累积的大宗稀世之宝——这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宝礼堂,一个很典型的海派藏书楼,一个记录了两代藏书家心迹和身世的地方,一个令美国和日本收藏界无限垂涎的地方。

现在这儿是沪港合资的上海厚诚口腔医院,十几年前是邮电医院的一部分,1969年以前叫宝礼堂。

宝礼堂的第一代主人是潘明训。

潘明训与张元济的宋版书缘

潘明训(名宗周,以字行,1867-1939)广东南海人,是公共租界里的出名人物。他年轻时就到上海学生意,曾在外商洋行里当跑街,凭着人机灵能干,又擅长洋泾浜英语,不久当上了买办,后来当上了工部局的总办。他居沪几十年,一生与洋人打交道,住在洋楼里,但却喜欢收藏中国古书,交中国朋友,也喜欢穿中式服装,藏书则有佞宋癖,一般非宋元古版不屑一顾。而每遇能有“神交”之感的宋版,则重值不吝。以他的眼光和经济实力,经数十年来不懈地搜求,又请张元济先生这样的权威人士为其“掌眼”,终于获藏珍贵的宋版书一百多部,成为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宋版大家。

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商务印书馆老总张元济先生也是宋版书迷,谈起宋版书来动辄千言,曾说:“余喜蓄书,尤嗜宋刻,固重其去古未远,亦爱其制作之精善,每一展玩,心旷神怡……况在书籍为国民知识之所寄托,为古人千百年之所留贻,抱残守缺,责在吾辈。”他曾这样记叙他与潘明训的友谊:“潘君明训与余有同好,闻余言,亦不以为谬。每估人挟书登门求沽,辄就余考其真赝,评其高下。苟为善本,重值勿吝。但非宋刻,则不屑措意。十余年来,旁搜博采,骎骎与北杨南瞿相颉颃……余尝登宝礼之堂,纵观所藏,琳琅满目,如游群玉之府,簿而录之,以诏来者。”这就说明潘明训收藏的宋版书都是经过他鉴定过的,而且宝礼堂藏书的整体规模他也亲眼目睹过。有张元济这样顶级的版本目录学大师把关,宝礼堂的“身价”便不在话下。

从现存的《张元济日记》中看,他们起码在1918年就有了书缘。张元济在1918年11月16日的日记中记道:“景佑本《汉书》,徐溶堂经手,潘明训欲购。拟以公债票六千元购买。余不允。”大家都是喜欢宋版书的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忍痛割爱的。在1919年10月18日的日记中,则记载了潘明训在大观楼请他吃晚饭的事情。吃饭是小事,关键是看书。那天潘明训欣喜地带来了他新获得的大名鼎鼎的宋版《鱼玄机集》、《韦苏州集》、《李贺歌诗集》,还有《周礼》。这都是当初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的铭心之品,如今成了潘氏的囊中之物,焉有不请客之理?那天潘氏还向张元济询问了影印旧书的办法。亦可知早在1919年,潘明训就有了刊印孤本,嘉惠士林的想法。

张元济先生的日记保存至今的并不多,但在1937年的日记残本中,有16处记载了他与潘明训的交往。主要是潘明训请张元济帮助编写自己所藏宋版书的书录,张元济也乐于帮这个忙。潘就分期分批地把书交给张,张完稿后则分期分批地交付给潘。有时张元济还亲自把写好的书录带到工部局财务处,可能那时潘明训正在工部局执掌财权。1939年,也就是潘明训去世的这一年,潘氏的《宝礼堂宋本书录》(四册)终于问世了。全书分经史子集,详细著录了这些宝贝藏书的版本、题跋、避讳、考证心得,甚至连刻工和历代收藏者的印章,都一一著录清楚。

这部凝聚了两位藏书大家友谊和考证心得的书录,共著录宋版书105部,元版6部,共计111部,1086册,书前除了有潘明训自序一篇,还有张元济先生的一篇数千字的长序,对宝礼堂的藏书作了中肯的评价。

宝礼堂楼名的来历

关于潘明训藏书的缘起,潘明训在《宝礼堂宋本书录》的自序中曾作过介绍。他说小时候在广东乡下读私塾,常听大人们谈起几位广东籍大藏书家的藏书轶事,其中印象较深的有筠清馆吴氏、海山仙馆潘氏、粤雅堂伍氏、持静斋丁氏、三十三万卷楼孔氏。对于他们的藏书之盛,十分神往。到上海经商后结识了杨惺吾、王雪(氵徵)、朱彊邨诸先生,亲眼看到了他们的藏书之富,治学之勤,心里很有触动。有一天,好友甘翰臣手持半部新购的蜀刻《史记集解》来给他看,潘氏顿觉“精美夺目,入手不忍释”,于是慨然起收书之志。

当潘明训决心步入藏书家行列的时候,正是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廿寒云卅卜居上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时候,有朋友介绍与之认识,见面时袁克文就带了两部宋版书,一部是闻名天下的《礼记正义》廿孤本卅,另一部是《公羊经传解诂》,并直言不讳地说是“资斧不给,欲以易钱”。潘明训正在收书的起步阶段,遇有佳版名刻自是不会放手,何况还是从袁家流出之书,于是一口满足了袁二公子的要求,以十万银元买下。

这部《礼记正义》是唐代孔颖达撰写,于南宋光宗绍熙三年由三山黄唐刻印成书的,是一部诠释古代文献《礼记》的著作,历来被认为是研究我国古代社会情况、儒家学说和典章制度的重要文献,共有七十卷,二十四册,海内传为孤本。原先收藏在曲阜孔府中,被视为传家之宝,不知何时流入袁克文手中。袁克文是清末民初四大公子之一,以才子名世,也喜欢藏书,买起古书来也是重值不吝。袁世凯死后,挥霍惯了的袁克文入不敷出,家境日窘,终于落到了变卖古物度日的境地。《礼记正义》书至潘家,适值潘明训长乐路新居落成,于是就把这栋房子命名为宝礼堂。

潘明训不是那种把孤本善本当作一般商品,深锁密藏,囤积居奇,诚心炒作的人,他希望此书能被学术界所重视,所利用,于是请常州藏书家董康(诵芬)帮助募工仿刻,结果印了一百部,变一身为百身,嘉惠士林,得到了学界的赞赏。

袁克文见潘明训为人办事这么爽快,出手大方,就与之常相来往。后来,袁克文手里的珍本秘笈,十之六七都被他送到宝礼堂里来了。

潘明训为增长学识,还结交了一帮知名的藏书家朋友,如南浔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南浔适园主人张石铭、宝米室主人周湘云、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和图书馆专家缪荃孙等等,大家都是“玩”珍版秘笈的主,而且都是有钱又有眼光的“书痴”,聚到一起全是为了书。一旦遇到不经见的秘本,若不设法到手,常常会夜不成寐,饮食无味。一旦有了新的收获,又按捺不住欣喜要请客吃饭,请朋友们来鉴赏。于是,他们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今天你一品香,明天我绿杨村,后天他大观楼,人缘加书缘,美味加鉴赏,像是一个上海滩最高层次的藏书俱乐部。

韩文、柳文的合璧之喜

潘明训有一个好朋友叫陈清华,是上海滩另一藏书大家。他是湖南人,字澄中(1894-1978),任中国银行的总稽核。他与沪上其他藏书家不大来往,唯与潘明训极要好,嗜宋元古版的癖好也与之相同。他的镇库之宝是宋版的《荀子》,于是定书斋名曰“荀斋”。

有一天陈清华又来宝礼堂串门,三句寒暄之后,就问起最近有什么好书可以开开眼。潘明训正好新有收获,转身进书房,拿出一部举世闻名的宋版《河东先生集》(即柳宗元文集的祖本,世称柳文)。这部柳文是南宋廖莹中世彩堂刊本,七百年流传下来,已成孤本。在历代所有柳宗元著作的刻本中,海内第一。陈清华接过柳文,抚之感慨万分,因为他手上藏有一部《昌黎先生集》(即韩愈文集的祖本,世称韩文),同样也是南宋廖莹中的世彩堂刊本,同样也成了人间孤本。

感慨一番之后,陈清华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个建议,他说:“世人向以韩柳二人并称,韩文、柳文照理也应并置一处为宜。倘若两书分置两处,能无失群之遗憾吗?鄙意此两书各作现大洋两万元,或以柳文归我,或以韩文归你,一律两万元定价,使之得以合璧如初。未知阁下以为有道理吗?”潘明训沉吟良久,深感陈清华言之有理。他心里想得韩文,但因建造新居和历年收购宋元古版,花费甚大,一时现金难以周转,只好忍痛割爱了。他对陈清华说:“我近日手头有些拮据,得了柳文实无力再得韩文。您这个想法甚好,韩文、柳文理应归并一处为宜。你我既属好友,柳文从今就是你的啦!”于是,旷世之宝孤本宋版《河东先生集》遂从宝礼堂撤出,登入陈清华荀斋之楼。潘明训在《宝礼堂宋本书录》的“河东先生集”条目中,记录该书“纸莹墨润,神采奕奕”,当初是“爱不忍释,遂斥巨资留之”。

然而,尽管当时宋版柳文到了陈清华的手里,但是若干年之后,最后的结果也跟宝礼堂的其他宋本一样,成为北京国家图书馆里的宝贝。解放前夕,陈清华一家辗转到了香港,随身带去了几十部珍贵藏书,韩文、柳文也在其中。到了1965年,不知何故陈清华决定出售这批珍藏,不仅是宋元版藏书,还有宋代的名碑拓本,均为世间的绝品。后由文博专家徐森玉先生的儿子徐伯郊出面联系,代表国家收购了陈氏的荀斋旧藏,送去北京,此为后话。

英国军舰护送宝礼堂藏书前往香港

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上海已成孤岛。眼看日本人的势力一天天增长,租界作为一种特殊的屏障将不复存在,所有中国人的财产都面临毁灭的危险。这时潘明训已经去世,大批珍贵藏书由其小儿子潘世兹先生继藏。

潘世兹先生(1906-1992)早年赴英国留学,1939年获英国剑桥大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圣约翰大学任教,曾任历史政治系主任、教导长、代理校长。由于潘家目标很大,宝礼堂藏书海内闻名,潘世兹深恐家藏国宝落于日寇之手,于是就与英国驻沪一文化机构(亚洲文会)联系,请他们设法帮助,将藏书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天下太平时再取回。

英国人中大有“中国通”在,知道这批藏书的价值,遂联系、安排了一艘军舰,载上国宝,专程护送到香港。上岸后由专车直接送入汇丰银行的保险库中储存。一切都安排得极为谨慎、周密,谁知这一存竟储存了十年之久。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宝礼堂藏书到达香港的消息很快就在外界传开了。这期间美国人和日本人曾多方设法游说潘世兹先生,意欲高价囊括这批珍藏。美国文物收藏家侯士泰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个,他携带大量美元到港,不时地穿梭在美国和香港之间,到处探询故家旧族的藏品,随时出高价收购。潘世兹先生始终没有松口,他宁肯每年支付汇丰银行高昂的保险库租金,一直到全国解放。

潘世兹致函郑振铎慷慨捐书

解放前夕,全国高等院校中的爱国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反饥饿、反迫害”成为学运的主流。潘世兹先生任教的圣约翰大学虽是教会办的大学,也爆发了“六·三事件”,爱国学生与校方处于对立状态。潘世兹先生由于自幼受到民主意识的熏陶,又目睹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因此也同情学生们的举动,对即将建立的新中国充满憧憬。他1950年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积极投入了进步活动。

一位1949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潘的学生沈鉴治先生在回忆中说:“这一时期,受时局影响,圣约翰的教师不再讳言政治,在面对学生的尖锐提问时,他们能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有时这种交流还会在课堂上进行。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他们就是中共党员。政治学系的潘世兹教授(潘教授在平时考试中从不难为学生,他经常很慷慨地给多数惧怕考试的学生打及格分“C”),因为具有政治热情而成为最受同学欢迎的青年教师。实际上,在当时像潘世兹这样的爱国知识分子,他们并不具有党派背景,只是对国民党当局失望之极才发出倾向共产党的声音……”这应是对当时潘世兹先生政治倾向的真实写照。

1951年,北京国家图书馆建馆初期,潘世兹给时任政务院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主动提出,愿将宝礼堂宋元版藏书全部捐献给国家!他说:“这些国宝本来就属于国家,我不能为了金钱而出卖祖国文化。这些书献给国家,才能得到更好的保存,同时发挥它们更大的作用。”信中还提到,目前这些书都存在香港汇丰银行保险库中,眼下尚无精于此道之人来具体办理此事。郑振铎先生接信后非常高兴,适值国家已经注意到了大批滞留香港的文物,随时都有流到海外的危险,已经拨巨款准备派员赴港抢救、收购。周总理还专门在文物局的报告上批示:“必须购买有历史价值的文物,不得买古玩。”郑振铎连忙找著名版本目录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的徐森玉先生,商量办理此事。

恰巧此时徐森玉先生的儿子徐伯郊由港来京办事,郑振铎就及时地留住了他。徐伯郊先生是香港一家银行的经理,家学渊源,亦喜藏书,且精鉴赏,而且与诸多收藏家均是老朋友,具备担当在港收购文物的能力。于是郑振铎邀请了郭沫若、王冶秋、阳翰笙等知名人士在文化俱乐部与徐伯郊面谈,以国家的名义正式委托徐伯郊在香港代购珍贵文物,并具体办理有关接受潘氏宝礼堂珍贵藏书的一切事宜。

后来经徐伯郊往返奔走,宝礼堂的珍贵藏书终于安全运抵上海。政务院为此又特批了专列,由上海直运北京,后来入藏北京图书馆善本室,大大丰富了该馆的善本书藏。为了纪念和表彰潘世兹先生的爱国精神,北京图书馆在编印该馆的善本书目时,特将宝礼堂藏书的书名下注上了“潘捐”二字,以示其功绩。

1958年,潘世兹先生又把其父原先刊刻宋版《礼记正义》时用的枣木刻板一千块,捐献给上海市文管会。近年来北京中国书店重印《礼记正义》在海内外发行,据说用的仍是这一千块木刻版片。

莫须有的“中国社会党”

令人遗憾的是,潘先生的一番拳拳爱国之心在后来的若干年中,并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备受磨难。正如他的学生沈鉴治撰文说的那样:“1949年建国以后,潘世兹由于不改自己直言敢言的秉性,而在随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常常遭打击,经历了难以名状的人格屈辱和苦痛。”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时,潘世兹先生调到复旦大学,任外文系教授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他的夫人陈永娟老师,此时也调到复旦外文系任教,当讲师。1957年,潘先生被打成右派。十年浩劫时,潘先生更是遭遇了残酷的迫害,竟被投入牢狱达七年之久。

1991年春节期间,笔者为撰写《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曾去潘先生在湖南路的寓所拜访过潘老。那时距离他老人家辞世仅有一年时间。他已身患多种疾病,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整天半卧在躺椅上,生活由一个保姆照料。但他脑子还是十分清楚,身边放着一个两尺来高的小书架,上面摆满了外文书和杂志,说明他还能够阅读的。谈话中,他似乎不太愿意回忆遭受的苦难,情愿保持一种愉快和豁达的心情。他谈到他新翻译的《三字经》在新加坡出版,也谈到美国总统里根收到他的赠书后,给他的回信。直到2000年,著名学者、复旦大学老教授贾植芳先生写下一篇《回忆潘世兹先生》,人们才明白,潘先生在“文革”中遭遇了一场莫须有的“中国社会党”之灾,给他全家带来了致命的打击。

贾植芳先生在《回忆潘世兹先生》一文里说:“‘文革’前夕,有人诬告潘先生和同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历史系的王造时、外文系的孙大雨两位著名教授,组织所谓‘中国社会党’,图谋不轨。‘中国社会党’事件发生后,孙先生交里弄委员会严加管制,在南市区的城隍庙扫地。王造时和潘世兹则被抓进监狱。王先生被抓进去后死在监狱里。潘先生被关了7年,放出来后也被分到印刷厂‘劳动改造’,我们于是又成了难友。当时潘夫人仍在外文系教书,上海公检法机关给家属一纸判决书,判决潘先生‘戴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她不解其意,拿着判决书到处向人询问打听。……他原先住在沪西一栋挺大的花园洋房里,‘文革’被抓的那天早晨,他还未来得及吃早餐,就被冲进来的造反派开了批斗会,并当场宣布逮捕法办,这时,4个警察突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立刻给他戴上了手铐。原来这些人在前一夜就埋伏在那里了。房子大,潘先生一家居然不知道家里还藏着陌生人。判刑后,房子就没收了,警备区的政委搬了进去。潘夫人和孩子则被赶进了一栋公共大杂楼的一间房子里,过起了与人合住的生活。因为他们是所谓的‘反革命家属’,便被周围的房客看不起,备遭欺辱歧视。潘先生出狱后,他们家里换洗的衣服晒出去,因为有些是外国货,常常被人顺手拿走,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文革’后期,尼克松访华。潘夫人的姐姐在联合国做事,这时两家开始恢复通信。姐姐写信来给妹妹,说你在信上从不提潘先生,是他已经过去了,还是你们的关系出现了什么问题,姐姐想回国看一看。这时,潘先生要争中国人的面子,于是去找当时外文系革委会主任龙文佩,说亲戚要从美国来,家里连张椅子都没有,虽然有床可以坐,但按西方人的习惯,让客人坐床是很不礼貌的,于国家影响也不好,希望领导暂时给他们借一间旅馆房间,来招待来宾。这位龙主任说:‘你是反革命,反革命就是这个待遇,你跟亲戚讲清楚你的政治身份,不必隐瞒,就在你家里接待’……”

贾植芳教授的文章不长,只有三四千字。凡是有过“文革”经历的人,读之都不难想象潘先生一家的灾难。潘先生在监狱里的一位青年难友刘文忠,近年来也写了回忆文章,有些细节,简直令人不忍卒读。

为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死而后已

1979年潘先生终于获得了平反。据贾植芳先生文中说,他原在宝山插队的儿子先去了美国读书,随后潘夫人也跟去了,并在那里定居。潘先生退休后也去了,但是过了两年他又一个人回来了。笔者1991年访问潘先生时,他家的确只有一个保姆在照应他,还有一次碰到了前来探望他的侄女。病中的潘世兹先生并没有完全休息,他在历尽劫难之后,仍旧关心国家大事,每天看书读报。他认为教育是治国之本,而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应当纳入现代教育的规程。为了让全世界进一步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他英译了《三字经》,在新加坡插图出版后,被李光耀总统指定为该国少儿必读书,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儿童品德修养的必读读物。

1984年,扬州广陵书社重新影印宋版《礼记正义》时,潘先生亲自写了一篇跋文,以志纪念。他还买下了多部,分送给世界一些著名的公共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1988年,他的名字被收入《世界名人录》(美国版)。与人谈起当年慷慨捐书的豪举时,他依然感慨万千,充满了一个华夏子孙的赤诚之情。

宝礼堂,始终是他心中的骄傲。

注释:

①《宝礼堂宋本书录·序言》,张元济,1939年潘氏刻本。

②《张元济日记》, 张人凤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③《圣约翰大学的最后岁月(1948-1952)》,沈鉴治英语口述,高俊翻译,《史林》2006年增刊。

④作者1992年5月访问徐伯郊先生于香港英皇道寓所。

⑤《回忆潘世兹先生》,贾植芳,《随笔》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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